隆咚的鼓乐忽而高亢,盖过了席间碎语。
温敛皱了皱眉,正败兴间,一身穿月白银丝团花长袍的男子不急不缓地走上前来,向温敛屈身施礼,温声道:“姑娘对他们说的话感兴趣?在下沈知为,虽所知不多,刚好能为姑娘解惑。”
“是小可疏忽了,”沈知为看出温敛眼中的提防,轻笑着解释说:“不夜城的规矩很简单,用我想知道的,换你想知道的,如何?”
眼前这个人就像一汪绿潭,掬一捧清澈无比,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头,温敛没什么迟疑,道:“既如此,公子不妨先问。”
“爽快,”沈知为毫无作伪地评价,紧接着说,“那小可便也不绕弯子了,不知公主殿下此行,可会途经丹东?”
温敛闻言也笑,但没作答,“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沈知为微一颔首,说:“虽是花了些功夫,但公主殿下气质出众,哪怕于千万人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温敛心中冷笑,抬眸看他,说:“丹西已无陆延之——”
“丹东仍有信义侯。”沈知为截了口,从怀里摸出一封手信,一脸真诚道:“殿下远道而来,是为求援,信义侯府不仅愿意出兵,还可以派人护殿下周全。”
他将手信递给温敛,道:“至于条件,殿下看完信中内容,便了然了。”
温敛没接,略作思量后道:“代我谢过侯爷好意,至于此事,还是由我亲自带着使团上门相商,比较妥当。”
绪姮不解地看向戈雅,戈雅摇摇头,没说什么。
“既如此,那小可便在侯府候着殿下。”沈知为颇为遗憾地赔着笑,而后踱步到窗边,抬手将手信置于烛火之上燃尽,复看向温敛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问多少都可以?”温敛咳了咳,说。
巴尔木识趣地为沈知为添了把椅子,沈知为拢着袖子安然入座,坦诚道:“自然。”
温敛也不客气,问:“他们方才说的,是什么?”
“千花令。”
“这又是什么?”
“一块牌子,没什么特别的,相传是开启武库的钥匙。”
温敛颔首,追问道:“真的有武库?”
沈知为轻轻嗯了一声,说:“三个月前,信密堂抓获了千花教的一个花师,此人的级别仅次于十二花神,据闻亲自参与设计了武库,可还没等问出武库的下落,她便被人灭了口。”
“那武库里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么多人去找?”
沈知为愣了愣,一时分不清温敛是真的只是好奇,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千花教鼎盛时,与西南五毒教,西北药王谷,还有那十三年前覆灭的云上居联系颇为紧密,按理说是藏了不少好东西,若说最吸引人的,便要数那稀世奇珍——冥王草了。”
温敛扶着桌沿的手忽然一紧,沈知为打趣道:“看来是有兴趣,不过这冥王草,殿下应该用不上吧?”
“稀世珍宝人人都感兴趣,虽不是谁都能用得上,用来珍藏也是好的,难怪谁都想插一脚。”温敛摸过酒杯,闷闷地喝了口酒。
沈知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温敛忽然注意到一旁的韩骁唇线紧抿,独自喝着酒,思来温舒曾说过四方名将关系极好,于是问道:“那——陆将军真是病故?”
韩骁果然抬起了头,沈知为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并未正面回应,只说:“这个问题,殿下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温敛抓住机会断断续续问了好些问题,碍于身份不能明言,却也零零星星地打探到了一些线索。
“我还以为你会答应,毕竟信义侯府如果愿意出兵,你这一趟怎么也不算白来。”沈知为走后,韩骁直言道。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温敛侧头,“我惜命。”
“看着不像。”韩骁显然不信她这套说辞,“不过信义侯这个人,你的确应该小心。”
醉意浮上双颊,温敛嗯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疲倦,韩骁屈指在温敛面前的桌上敲了两下,说:“走吧,再晚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温敛行至门边,觉有森然冷意。
眸中一黑衣少女踏雪而来,丹凤眼下的血污极其惹眼,韩骁侧身让开半步,目光落在了她环在腰间一长一短的两把刀上。
身后,走向**的乐声戛然而止,不夜城中瞬时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一间上房。”
鼓声陡然转急。
赤足立在轻纱之上的紫衣舞者于这片刻的停顿后,纵身一跃,将舞曲推上顶峰。
她的身法极是独特,浑似山野间自在的小狐狸,臂上金钏碰在一起,完美的应和着鼓乐。
明明看上去是极欢快的舞曲,温敛却皱起了眉。
掌柜从抽屉里所剩无几的木牌里点出一块,笑着递给了黑衣少女,示意不远处的小厮过来引路。
她刚踩上楼梯,就招来了无数不满的目光,她不由朝台上瞥去,那舞者也在看她。
更准确的说,是在看她的刀。
舞者的视线没有多少停留,只不过顷刻的怔神,然后礼貌地朝她笑了笑。
“是杀器榜上排名第三的长刀断魂,还有排名第七的短刀索命!”
有人忽然拍桌站起来,指着黑衣少女转过楼梯转角的身影,高呼道。
不怪他如此吃惊,只因这双刀原分属江湖上的两大魔头,后来随着其主离奇失踪,到如今再度现世,已过去十余年了。
更何况,还握在同一个人手里。
十二个侍女用力踢踏着脚下的鼓,愈来愈快,鼓声便越来越急,却偏不是整齐划一的节奏,全都混在一起。
温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鼓声,与她曾经听到的所有鼓声都不同,不再是低吟咒骂,却像有万马奔腾。
舞者以右足为轴,随着鼓声加快旋转,忽而左足使力,往地上风轻云淡地一点,自台上翩然飞起。
舞侍们看准时机,水袖飞扬而出,在圆台上团出一个球来,将舞者圈在其中。
鼓乐随之消失,二胡于这时候悄然响起。
温敛浑身一僵,有些喘不过气。
小厮牵了马过来,温敛跨了上去,安抚似的摸了摸听风,与韩骁一同打马离开。
“你还好吧?”韩骁见她脸色有些泛白,策马的速度却快极。
韩骁的马比不上听风,他费力跟了上去,问道。
风声呼啸而过,雪花落在身上,温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似是没有听见。
轻透的白色水袖印出里面舞者的身影,舞侍们挥着手臂,任水袖在半空飞动,终是散开。
紫衣舞者明眸含笑,一个偏转,稳稳地落在了圆台之上。
二楼的数十间门窗瞬时悉数大开,随即便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将这一支将绝未绝的舞再次推上巅峰。
舞者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回身望去,见着个锦绣公子长身玉立,用笛曲和着她的舞。
“不知公子这一曲,叫什么名字?”舞者整理了一下臂上的金钏,候在台边的小厮递上早已备好的狐裘,她伸手接了过去,随意地披在身上。
那青年却很有礼貌,先是向她行了晚辈礼,而后道:“这曲子没名字,只是方才见到阎玉姑娘的舞,觉得甚为相配,这才斗胆,相合一二。”
“确实斗胆。”
阎玉提了裙裳,举步上楼,神色一厉,道:“你以为你吹的这破曲子很好听吗?”
说来奇怪,看着阎玉的舞蹈,他莫名其妙的就拿起笛子吹奏起来。
而这首曲子,更像是为这一舞量身定制的,旋律、节奏无一相差。
明明方才配合得极好,舞者却生气了,他被这忽如其来的斥骂乱了阵脚,自然忽视了阎玉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他脸色变了几变,满脸涨得通红:“我——”
“谁教你的?”阎玉逼上两步,焦急地问道。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努力回忆着授他笛曲的那人样貌,认真的比划道:“大概三十出头,这么高,样貌很是俊朗,右脸靠近耳朵的位置有一块菱形的疤痕……”
“不必说了。”
“是他,我知道,”阎玉眸中露出一分惊喜,然后摇了摇头,凄笑着说:“没意思。”
“前辈?”青年很是困惑,没敢问下去。
阎玉长长舒了口气,放软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落清池。”
阎玉道:“垆州,落家?”
落清池道:“正是。”
“你跑这么远,家里人不担心么?”阎玉又问。
落清池挠了挠脑袋,不知如何作答,她便抬手,意作罢了,接着道:“你既唤我一声前辈,就听我一句劝,要变天儿了,玩够了,就早些回家去。”
“对了。”
“要是再见到教你这首曲子的人,记得帮我转告他,”阎玉伸手拢着狐裘,说:“这曲子,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