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九龙盘柱的熏香炉中青烟袅袅,年轻的皇帝慕琮端坐在龙椅上,右下手坐着的摄政王正看着急报皱眉。
右相沈文章花白的胡须颤抖,率先出列:“陛下,十年前摄政王亲征北境,与戎族定下三十年不犯之约。如今他们背信弃义,老臣恳请再派摄政王率军征讨!“
“臣反对!“左相顾致远紫袍玉带,施施然出列,“戎族此番骚动必有蹊跷。若调主力北上,万一南疆、西陲同时发难,琅城危矣!“他眼角余光扫过站在武官首位的慕无尘,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慕无尘玄色朝服上金线绣制的麒麟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他垂眸而立,仿佛这场争论与他无关,唯有腰间那柄先帝亲赐的龙纹宝剑微微泛着寒光。
年轻的皇帝清了清嗓子:“皇叔以为如何?“
“陛下已行过冠礼,该当独断。“慕无尘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朝文武不自觉地屏息。他抬眼时,那双如古井般幽深的眸子直视龙椅,“臣,听凭圣裁。“
顾致远突然轻笑一声:“摄政王辅政多年,确实劳苦功高。王爷春秋正盛膝下却无儿女陪伴,恰如今有娇妻美妾陪伴,陛下也已落冠正可独当一面。摄政王何不卸下重担,回府享齐人之福,也好让太皇太后高兴?”
大殿瞬间死寂。几位老臣倒吸凉气,谁也没想到顾致远刚与摄政王结亲,就敢当众发难。
慕琮手指猛地收紧,龙首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看慕无尘面色不动赶紧说道:“顾相这是说得哪里话?朕虽已加冠,然受皇叔教诲多年,先帝尝嘱朕‘皇叔乃社稷之臣,国之柱石,汝当敬之重之,不可轻负。’今朕岂敢以既冠之故,而忘先帝之托、皇叔之德乎?望顾相莫再出此荒唐之言!”
右相沈文章整冠跪伏于地:“陛下圣明若此,实乃宗社无疆之福!”其党诸臣亦相继拜倒,山呼万岁,声震殿宇。
慕无尘却笑了。他缓步出列,玄色衣袍在青砖地上逶迤如墨。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单膝跪地,解下腰间摄政王印绶双手奉上:“臣以为顾相所奏甚善,先帝遗诏,着摄政王辅弼幼主,俟其圣德日跻,克胜万机,乃归政焉。陛下既已加元服,臣亦效诸葛之诚,鞠躬尽瘁;今圣主明诏请辞,臣当奉还摄政之权。”
“皇叔!”慕琮见状,遽然离席,疾步向前,双手扶掖慕无尘:“皇叔何至如此!先帝遗训犹在耳,告诫朕,叔父乃托孤重臣,当以师礼待之。岂可反受其拜?皇叔速起,此礼断不可受!”
慕无尘岿然如山,纹丝未动。慕琮目视左右二相,颔首示意。
顾致远明白圣意,趋前跪奏:“摄政王深明大义,陛下敬重尊长,实乃社稷之福。臣愚见,摄政王既愿归政,诚为美事。然琅**旅之事,非摄政王不可。两镇劲旅,尤需王爷坐镇统领,以安军心。”
右相沈文章亦躬身进言:“摄政王与陛下叔侄情深,实令臣等不胜欣忭。然陛下春秋正盛,王爷虽还政于朝,若遇军国要务,尚祈以宗室之尊,为陛下分忧代劳。“
慕琮作踌躇状,最终叹息一声,道:“二卿所奏甚善。皇叔既执意如此,朕亦不便强留。惟愿皇叔莫作壁上观,朝堂疑难,还须皇叔时时指点。”言罢紧张的看着慕无尘,静待答复。
慕无尘环视群臣,目光最终落于年少君王之面,神色沉静如水,徐徐拱手而拜:“臣,叩谢陛下体恤之恩。既蒙圣谕,敢不竭股肱之力,效犬马之劳?凡社稷之事,臣必夙夜匪懈,鞠躬尽瘁。”
就这样,朝堂之上三言两语,一代肱股之臣摄政王执政十年,终是退幕。顾轻尘听这话,不由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慕无尘执政这十年,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十年无战事,于他而言琅国如同他精心养育的子女,明知要拱手相让,却还是鞠躬尽瘁。
顾镶翎听了却是皱眉:“父亲不是说要架空摄政王嘛?如今兵权还在他手里,陛下还是要忌惮他三分。”
顾致远道:“娘娘莫急,此事需缓缓图之,摄政王执政多年,深得民心,朝堂之上拥他者众多。兵权兹事体大,不可轻易移交。”
“不拿到兵权,对陛下来说终是祸患。”顾镶翎不满。
“摄政王七岁上战场,随先帝南征北战,十七岁已经是琅国战神,要拿他的兵权何其容易。况且,釜底抽薪才能永无后患。”顾致远目露算计说道。
“父亲,此事可靠谱?莫把咱们自己搭上。”顾镶翎知道顾致远在算计什么,却有些担忧。
“娘娘放心,臣自是做的隐秘。”
这都是后话。
朝堂之上年轻帝王终于拿到了执政权,心情甚好,接下来就是商议派边关骚动之事。
顾致远认为慕无尘应留守琅城,另派其他将领去边关查探敌情。
年轻皇帝也道摄政王留在琅城他更放心,接下来关于派谁去边关平叛骚乱产生争议。
右相认为要派有经验的将军过去,左相认为与戎族畏惧摄政王,不敢真的撕毁合约,如今在边境引起骚动,无非是试探挑衅。派年轻的将领去应对即可,也让北戎知道,我们琅国后继有人。
又有大臣附议,听闻北戎内部争斗激烈,先前与琅国定下合约的北戎王年事已高,这次来犯的是北戎王子,或许北戎王子想趁北戎王病危之际破坏合约,为进犯我国做准备。
左相一派认为这是多虑,北戎内部尚且斗不过来,哪里有空进犯我们。况且摄政王的名号威震四海,琅国的摄政王正值壮年,他们岂敢来犯?
右相一派认为敌人已经来犯,不可掉以轻心。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皇帝征询慕无尘的意见,派一位边境战争经验丰富的老将和一位年轻的将领一同前往,此事才算作罢。
——
退朝后,慕无尘独自立在汉白玉阶上。春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玄色朝服上的暗纹麒麟在风中微微浮动,仿佛随时会腾空而去。
“王爷。“展图悄无声息地出现,“王妃今早去了藏书阁。“
慕无尘眸光微动。自那日教她写字后,顾轻尘仿佛打开了新天地,整日埋首书卷。想到那双因练字而磨出薄茧的手,他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备马,回府。“
此刻的摄政王府西厢房内,顾轻尘正对着一本《北境风物志》出神。春兰新沏的君山银针早已凉透,茶汤里浮沉着几片舒展的叶芽。
“王妃,“春兰轻手轻脚地进来,“郑嬷嬷说刘侧妃在花园设了茶会,邀您同赏牡丹。“
顾轻尘头也不抬:“就说我染了风寒。”指尖抚过书页上戎族骑兵的插图,那些狰狞的面具与那日宫嬷嬷欲言又止的神情重叠在一起。她忽然合上书册:“夏竹在哪?“
房梁上传来窸窣声,黑衣少女如猫儿般轻盈落地:“王妃找我?“
“你轻功最好,帮我去...”顾轻尘压低声音,突然瞥见窗外人影晃动。她迅速改口,“去厨房取些点心来。”
夏竹会意,眨眼间消失无踪。顾轻尘推开雕花窗,正看见慕无尘穿过月洞门的挺拔身影。
春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抿嘴一笑:“王爷今日回得真早。“
顾轻尘急忙合上窗棂,却不小心碰倒了砚台。浓黑的墨汁泼在《北境风物志》上,恰好淹没了戎族可汗的面容。
暮色渐沉时,慕无尘踏进了西厢房。顾轻尘正伏案疾书,发间一支白玉兰簪子将坠未坠,映着烛火莹莹生光。听到脚步声,她慌忙用衣袖遮住宣纸。
“在写什么?“慕无尘走近,身上还带着春日夜露的凉意。
顾轻尘耳尖微红:“抄...抄诗。“袖口不慎沾了墨迹,在雪白腕间晕开一朵墨梅。
慕无尘不由分说地抽走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慕“字,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渐有风骨,最末一行却突兀地写着“北境“二字,墨迹犹新。
“王爷今日在朝堂...“顾轻尘话到嘴边又咽下,转而道,“妾身听闻边境不安?“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慕无尘凝视着她被墨染黑的指尖,突然握住她的手:“我教你写'无尘'。“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顾轻尘心跳如鼓,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在纸上游走。墨香氤氲中,她听见自己发问:“王爷真要交还政权?“
笔尖微微一顿。慕无尘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如檐下风铃:“你希望我交,还是不交?“
顾轻尘怔住了。作为顾家眼线,她本该盼着他放权。可此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日他在书房教她写字时专注的侧脸。
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慕无尘眸光一凛,抬手将顾轻尘护在身后。几乎同时,一支弩箭破窗而入,深深钉入书案!
“有刺客!“展图的厉喝声划破夜空。
慕无尘反手解下大氅罩住顾轻尘,龙纹剑已然出鞘,剑光如雪,他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待在房里别动。“
那眼神太过复杂,顾轻尘还未来得及分辨,男人高大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她颤抖着拔下弩箭,发现箭尾缠着半片羊皮——上面用戎族文字写着“血债血偿“。
院中打斗声渐歇时,顾轻尘摸出袖中两块玉珏。在烛光下拼合的瞬间,她突然看清了内侧极小的铭文:沈氏如琢。
“沈...“顾轻尘瞳孔骤缩。当朝太皇太后,正是姓沈。
烛火摇曳间,“沈氏如琢“四字铭文清晰可见,笔锋婉转处竟与慕无尘教她习字时的笔触有七分相似。
“王妃!”春兰跌跌撞撞冲进来,裙摆沾着泥渍,“王爷命奴婢护送您去地窖暂避!“
顾轻尘急将玉珏塞入袖中,起身时案上《北境风物志》哗啦散落。泛黄的纸页间,一幅戎族祭祀图赫然显现——戴着青铜面具的大祭司手持的弯刀,与弩箭尾羽的纹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