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边陲镇中心米字路口的西大街,一家酒楼的招牌还算响亮,用上等的贵木材连盖了六层,一层是一层的价格,一层是一层的薪水。
李木每天在底层干着东奔西走、端茶递酒的粗使活计。重重叠叠的简单工作很难给大脑带来兴奋刺激,以至于他需要记住的东西很少,会忘掉的东西很多,包括‘时间’这个老朋友。日子一天天飞快闪过,等回过神来,找到挂在墙上的日历,才发现上次翻看已是快一周前了,上上次更是早已遗忘。
趁着中午轮换吃饭的休息时间,李木坐在酒楼侧巷的青石台沿,掰着手指头算着简单数学题。李木很喜欢这个角落,只需要左顾右盼,就可以窥见前街的喧哗与后街的隐秘,又不会因坐在楼里楼外而影响了门面与体面。
一枚科竹铜币可以买四个白面馒头,一百枚科竹铜币可以换一枚山河银币,而一百枚山河银币又可以换一枚谷暑金币,自己的工资现在是一个月四十五枚山河银币,也就是说,需要不吃不喝勒紧裤腰带三个月才能攒一金三十五银,也就是说,自己明年能平平安安的交出五枚谷暑金币的概率非常脆弱。
“哟,小李,皱着眉头想什么事儿呢?”
“没…没什么。”李木赶忙用手扇了扇地上的灰土,示意同事小安“入座”,暗戳戳算计着小安的好感度。
调整好舒服坐姿,小安掏出了用大叶子包好的午饭,三口啃掉。小安这人虽然身材瘦小,说话做事却很有一套力道,从不给人弱感。
“我跟你说,东边清州那些幼学生到了,牛哄哄的,进了咱们酒楼,东家在顶层招待。抽了不少人手,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偷懒的机会!”小安偷乐着。
这种在谷暑人尽皆知的常识,李木他当然不知道,小安的三言两语补上了李木的认知缺口,使李木眼亮耳聪,再一打眼街道,李木发现之前被无意忽视的小孩子突然成了街上最显眼的有用信息,一瞬间街上的孩子就多了起来。
“这些娃呀!都是新一批幼学生,个个都才两岁多,啥也不懂,净给人添麻烦,你都不知道国家和社会给了这些孩子多大的优待与特权!”小安跟李木吐槽道。
谷暑人族的生理结构完善且强悍,孩子生下来几小时内就能爬,能走,能跑,父母教导孩子读书写字,人间规则,年满二岁就可以参加由国家举办的幼学,游历人族各地,其宗旨就是多看,多学,多想。期间会有各国各地,各行各业的顶尖能人对孩子们授课解惑,为期十年。所有费用由地方包揽,等年满十二岁就可以报名参加各类学校、宗派、组织、公司…的入学考试细化深造。
“咱们人族能从远古走到现在,说别的都没有用,靠的就是这些孩子,一个没有孩子的族类是没有未来的,幼学生无论在哪都是心头的宝,但凡受欺负了,出面平事的大佬那是上不封顶,曾经比咱们边陲镇更西北的一个村子,诱抓孩子卖给灵族,犯案隐蔽利落,等发现时受害者将近上百人,当时由谷暑人族皇帝组织协调,科竹国派的航空舰,山河洞地派的长老修士,将整个村子四方包围,犯罪团伙用人质僵持,最后甚至连隐居的人族圣灵都亲自出面,下令攻击,人质由她保护,顷刻间那片地方就被炸了一个大坑,孩子们被圣灵保护起来,毫发无伤,震慑了心怀不轨的灵族,妖族。所以小李你想啊,那群小孩能在咱们酒楼住下可是个很值得吹嘘得大生意呀,边陲镇的补贴金一定会发到咱们手上的!”小安吹嘘他人伟业,自己也觉得与有荣焉。
一圈听下来,李木紧紧抓住了自身的切身利益,急忙向小安发问:“我今年十一岁,我应该也是幼学生啊,我的优待呢?”
小安抬起手指画着圈圈将李木框进去,用多余的动作来争取思考时间,然后沉声道:“幼学的正规流程‘一般’,‘首先是’父母申请报名...”
“那没事了。”李木再也不敢多言,气息萎靡,这是对目前生活极大愤懑的表现。
小安想起李木平时下工后无所事事,枯燥彷徨的模样,突然灵光一闪,他用手肘撞撞李木的胳膊,压低声音坏笑道:“李木,你想和女孩说话不?我认识几个好女孩,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有了对象才有老婆,有了老婆才有孩子,有了孩子你的人生才有未来呀!嘻嘻!”
李木扔掉了小安思想上的炮弹,刚要表现出对糖衣的极大兴趣,小安又加了一嘴:“如果你们最后能走到一起,给我一枚谷暑金币的月老费就行。”
李木又算了算,自己入职酒楼打工已有三个多月了,手上刚好有一枚谷暑金币,小安明显就是想捞一笔大的掏空自己的钱袋子,再说了,小安和自己都是在一楼打工的底层,能认识几个貌美天仙?衡权利弊之后,李木果断拒绝了小安的提议。
小安略有失望道:“好心骗你还不上当,走了。”说罢,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下午时间,东家开了大会。
“咱们酒楼即将入住三十名幼学生,明天丰年台、清浊辩,蒲公院的官老爷都要到咱们这监察,该说什么话,大家都知道吧?李木,你没经历过事,我单独指点你,照我说的安排,其他人都散了吧。”
东家随便找了个空闲位子坐下,李木跟过去在一旁站好,准备聆听教诲。
“上工几个小时?”
“六个小时。”
“累不累?”
“不累。”
“我平时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
“……”
“好,到时候按这个思路回答就行。”东家摆摆手,示意李木走人。
李木抓住时机,鼓起勇气,用面部表情和手部动作营造出轻松活泼的氛围,打趣说道:“东家,你看马上就要大夏天了,我这人怕热不怕冷,守冰窖大门这苦差事还是让我来做吧。”
“明天审查结束,你就去吧。”
“好嘞。”
♢
炎炎酷暑,酒楼用厚布蒙住毒辣夏光,每个客桌下面都提前摆放好了冰块,大厅上三片扇叶不断旋转,新进门的客人擦掉满头的汗珠,顺口骂一句这**的天气。
后厨,小安风风火火滑下冰窖,双手往案板上一拍,“五铲子冰块,三板子冰砖,一桶冰镇西瓜汁,快快快,很急,很急,急死我算了。”话罢,小安反而安逸地擦擦汗,靠墙蹲下吸凉了。
责任传导到李木这边。李木才忽闪忽闪衣服,散散热,回头又扎进了烛暗地下……
李木没空管生活的苦辣,只想着每天快点结束。
傍晚,地窖,李木坐在冰爽的台阶上,正抱着一碗从后厨康师那里讨来的多余饭食吃着,热天吃热食真是一种折磨,让人不知不觉便汗流浃背,就算躲在冰窖也没有用。咽下最后一口,李木用手心擦擦嘴,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漫不经心说道:“五枚谷暑金币,我想办法救你的命。”李木眼神穿过微弱光线与繁杂货品,直指一个方向。
困躺在那里的人好似被缥缈希望注入了一丝力量,意识暂时恢复清明,它想要转动眼眸,看清谁在与它说话,却因牵动身体肌肉而被巨大疼痛贯穿,最终也只能费力的呢喃,“好。”喉咙深处还夹杂着血液气泡破灭的咕噜声。
李木听到回复,认为初步达成共识,起身辗转脚步,来到冰窖烛光最微弱的一角,轻轻挪动几件物品,藏于货架后的隐秘空间便被打通,如果是不熟悉环境的人,只会惯性以为货架后面被塞满了。
头顶燃起红透了的纯色火焰,冰层却泛着幽蓝,反映冷光,数不清的霜花沿着砖缝生长。李木借用火光打量着无力躺在平垒冰砖上的人儿,同时警惕心不减,如果她突然暴起伤害无辜善良的自己,李木无所谓用火焰跟她爆了!
这人的夜色衣袍被无数利刃绽开,身体大部分被僵红的痂包裹,顺着大量血冰渣,李木拨开她凝结着血珠的淡粉色长发,没入脖颈的砍伤吓得李木眼皮轻颤。
自己脖子的感触瞬间被无限放大,全身的注意力好像都被集中在了这里,无需多想,李木本能的就对她的伤口产生了畏惧和远离的想法。
将危险模拟到自身本体来评估危害,这是人的思维惯性。
“很疼很疼,很可怕很可怕!”李木潜意识在不断发慌,但表意识还是冷静的对她说,“先给钱!”没办法,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无所回应,寂静在拖了很长时间之后陷入了尴尬,她又“睡着了”?李木满怀期待的故事发展化了空,人遂发了狂,“妈蛋!趁火打劫这种事,终究是要羞着脸做的,负罪感对良心的拷问可不好受啊!”
无奈叹气,李木收拾好情绪,转身在包围两人的货架上拿起一个突兀的布袋,这些都是李木发现她几天之后去药馆买的,本来李木的心理价位撑死花个二十枚科竹铜买点药丸算了,结果向医师描述了详细伤情之后,医师的专业分析与职业光辉深深折服了李木,李木心甘情愿花费了五枚山河银购买了所有必需药品。
“让我看看…”李木按照医嘱,开始替她处理最致命的脖颈砍伤。
“先往伤口里喷消毒的,等三十秒挥发干净,然后喷长肉的,再用无菌纱布包扎止血,之后干咽三粒亢奋丸和十粒营养丹,不能喝水,最后纱布渗血就撒点儿这种褐色药粉。”
李木小心照办,才抽空看见医嘱下面还有行小字,“四天之后没死的话,可以叫我出诊。”定睛细看,原来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放手一搏!”
“原来你也知道救不活呀!”李木简直目眦欲裂,那种他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哈,被骗了又好像没被骗的感觉真让人无语。
其实也不怪医生,李木上去就说有个人脖子被砍了大半,白白脊椎骨都露出来了,血哗啦啦流了一地都不流了,想用两顿饭钱买点药救一救试试…人家听了才是真无语。
“这都已经第三天傍晚了,明天你也不会有事的。”
双手托举,水火相融,李木控制温水反复清洗她全身的血污,并用同样的手法对其余伤口进行了治疗。
暖流涌入,意识从沉困中清醒,感受着身体变化,她骇然看向李木,又瞬间被遗忘许久的脖颈杀痛击晕过去。
李木被她这一眼吓得原地起跳,虽说情况紧急,但他的某些行为在女孩子看来还是有点接受困难,不免心虚,
缓缓凑近她的脸庞,却没能惊动任何一根睫毛。已经折腾到半夜的李木也懒得管那么多了,从货架上再摸出三个他有意留下的面包,用她的衣物裹着冻面包和剩余药品一股脑塞进布包,放在她肚子上,手臂从她的肋侧揽入脊背,手关节扭成一个艰难的角度让手能托住她的后脑勺,后手抱起大腿,因为脚下视角被她遮住,所以李木走出冰窖的步伐格外认真。
躲着人偷偷将她抱进房间,放到床上让她躺下,被子捂严实了,李木紧捏着的心脏才松了一口气。李木实在无家可归,东家便把供给值夜人员休息的多余单间安排给他住。
哎,本来他是不想粘上事的,人躺在那里快要死了,他懒得救,外面清浊辩的巡兵每天从门头过,他也没想过告发,可是到最后还是没有挡住自己的贪念,幻想着能天上掉馅饼,把自己从这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才铤而走险,坐上了命运的赌桌……
整个小单间就这一床被子,李木扒在床边磕碜了许久,最终以一个非常难受的姿势不知不觉睡着了。
♢
冬夜的暗笼罩视界,林海淅淅索索对抗着死寂,花棠玲被束缚在空旷冰地,远处不时传来叮铃的诱人响动或未知存在踏雪的咕嚓声,无法行动,无法直视,自己的命好像已经丢了出去,只能任由飘落。她怕了,后悔了,但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办法救你的命。”
肆意狂乱的负面幻想被现实挤占了生存空间,花棠玲本能的想要去看说者,刹那,另一种超负荷压榨生命能量的本能趁意志松懈的瞬间……断了,生与死的模糊界限至此被划分。
花棠玲只感觉,看到的暗,更黑了,听到的静,更死了,灵魂在无尽深渊不断下坠,而空洞的**在张嘴说话,
“好。”
……
烈阳新升,无尽苍辉在花棠玲的眼皮上打鼓,红彤彤一片恼人安睡。撩开被子坐起身子,昨夜昙花,从眼前闪过,花棠玲抬起胳膊,解开泛红的缠布,冰肌玉骨的手臂泼开朵朵“桃花”,愈合的皮肤不出所料没有留下丝毫疤痕。
花棠玲低下头,从容端详原本在视角边缘模糊虚化的他。这个在关键时刻挽回自己的他侧蜷身子睡在地上,因为高度差而没有与花棠玲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之下。
“面容白润、鼻梁挺翘、耳朵轮廓分明无赘肉、头发又硬又直,如果不经常打理的话会像刺猬一样立起吧,还有一个只要不使劲就会‘永远不高兴’的嘴型,容貌略优于普通角色,还算能让人记住。”花棠玲这样想道。
花棠玲伸手搭向他的肩膀准备摇醒他,却听见他咂咂嘴,嘴唇碰撞稀疏说着梦语:“谢了谢了,诶嘿……嘿嘿嘿,啊哈……哈哈哈!!!挣大钱喽!”
花棠玲:“……”
略微权衡后,花棠玲认为现在叫醒他必然产生麻烦,所以…她手指轻挑,光点凭空浮现,汇聚成五只振翅翩跹的天蓝蝴蝶抱伏指尖,花棠玲不断感受蝴蝶逐渐增加的重量,最终它们翅羽煽动,飞向桌面化作了五枚谷暑金币。
金币当然不是真的,她与他的恩缘无法现在完满。
无需再添枝加叶,花棠玲心念涌动,她的人类形态随之破碎,万千星埃消逝,一只华贵的梦幻蓝蝶从中闪烁,金蓝鳞粉簌簌雨落,越过窗栏,上潜天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