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外山，雁过只经痕。
睁着一双含情目的公子披着月牙白的流霞纹锦袍，病秧秧的歪靠在婢女的削肩膀上，本来坐无坐相，十分不像样子，但因着样貌实在惹眼，这副病容简直令见者生怜。
岁裕大步流星的走进梦来别院，一眼就看见这不成器的，气急攻心，咳嗽不断：“岁玖！你干的好事！”
岁玖见父亲来了也不忙，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怎么了？何人引得父亲发这么大的火？让我猜猜，是言官弹劾我花眠柳宿的折子，还是那思远道家的幼女寻死觅活不愿嫁给我？”
岁裕冷哼道：“你从来只顾嘻戏玩乐，浑然不知地久天长，得罪的人多了，总有一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父亲莫恼，好生说罢。”
岁裕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你可记得前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南通郡主和明兰微殿下在鹊仙桥观礼不慎落水之事？”
“依稀记得。”
岁玖从婉儿肩膀上起来，窗外的绿竹风声猎猎，衬得岁玖像一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山林精怪，岁玖想，那日是她第一次见到梅疏梅大人的日子。
岁玖和她的妹妹岁姝一般，都是女子，只是岁裕身子不好，晚来得子，且这一生只有这两个孩子，为了继承偌大的府邸，只能选一个孩子作出牺牲。
被梅疏大人救下只是个意外，那日灯火阑珊，京都这座奢靡华贵的宫殿难得聚了场精神，过了一日精彩绝伦的元宵灯会，岁玖穿着一身病弱袅袅的白衣，披着金丝织造的鹤裘站在明兰微殿下身旁观礼，她的眉眼甚浓，许多人又没见过她，便吸引了许多明里暗里的陌生视线。
“那是哪家的公子？怎生的比女子还妖娆。”
“好像是岁大人府上的，听闻身子不好，科举也考不了，在家中娇养多年呢。”
“男生女相，从古到今都是祸端初显。”
“谁说不是呢，岁大人的千金很好，可惜有位这样不入流的兄长。”
窃窃私语声不绝如缕，岁玖低愣的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方鸢尾绣帕递到眼前，抬眸是明兰微殿下流光溢彩的眼睛。
“岁长留，你在想什么呢？”
明兰微殿下清俊得过分，大抵皇室血脉都是优中择优，岁玖忍不住自嘲道：“殿下盛年康健，臣孱弱不堪，外人看了，怕是臣不配站在您身旁。”
岁玖小字长留，多么讽刺可笑。
岁玖不是一出生身体就这么虚弱的，幼时一团孩子气看不出性别，瞒过了所有人，到了发育期本身性别特征越来越明显，岁裕请了江湖游医研制了许多药丸，这些药丸可抑制发育，使嗓音低沉，甚至可以长出一小颗类似喉结的颈部凸起物，任何事情都有代价，长期服用这些药丸，使得岁玖除了没有那物之外其余跟寻常男子几乎一样，但是身体愈来愈虚弱。
明兰微殿下博学多才，性情温和，不晓得是京都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岁玖本不愿与之过多牵扯，只是当初圣上一道御旨择选太子伴读，岁玖被送进宫滥竽充数，不知怎么惹到了南通郡主，被一群娇俏女子使了各种手段折辱，幸而明兰微殿下处处维护，在宫中那三年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些。
南通郡主此时就在他们不远处，那是一颗骄奢淫逸，奢靡华贵的王朝明珠。
明兰蔷像极了她的母妃，豆蔻年华，风华正茂，她的母妃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亦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郡主殿下。
这个岁玖却不知好歹，明兰蔷眼神悠悠的瞥向岁玖，岁大人唯一的嫡子，当日在深宫照影处她叫他抬起头来，泫然欲泣的苍白病容，
波光粼粼的含情脉脉，那日的天气算不得多好，明兰蔷却觉得心尖盛开了一朵小花，不同这宫中常年尸位素餐的味道。
“郡主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三根毒箭已发，岁玖用尽全身力气拥住明兰蔷，两个人齐齐掉落鹊仙桥，一片哗然，来凑热闹的百姓哄然鸟兽散。
“岁玖，你为何救我？”
明兰蔷眼尾如同雨打玫瑰花瓣，红得沁了短短一截。
冰冷的河水彻底淹没头顶，岁玖说不出话来，她要如何说？说你欺我辱我，不过因为我处处躲你让你，让你一介郡主下不来台，可我到底不如你性命珍贵，我在你身边，唯有救你。
微臣和郡主殿下之间，死一百个微臣也不足挂齿。
岁玖慢慢闭上眼睛，河水冰冷，周遭是看不见的深蓝，一股子冷香萦绕住她，难道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也有活人的气息？
岁玖睁开眼睛，正对上一颗柔情小痣。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眼前人宛如水中仙，纤细身姿，紫衣诀诀，手腕系一处红绳，万种风情尽上眉梢，百种风骚皆积眼角，岁玖竟不知京都还有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一时胆大包天，搂住了这位来救命的仙人。
水里说不了话，梅疏本欲救人，没想到被这人占了便宜，只不耐的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岁玖手中的颈脖子光滑细腻，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
岁玖救了南通郡主，梅疏大人捞起了岁玖，这世间事总说不好是谁欠谁的，大抵从来都是两两相欠。
岁玖向来对这些京中权贵敬而远之，她躲郡主，让殿下，只偶尔气气梅大人，最喜欢的，还是逛逛**窟，迷人眼，京都最潇洒的去处，桂花巷。
近日桂花巷来了一位江南过来的书棋公子，样貌可人，才华横溢，岁玖银子一抛，直接给人包了一个月。
岁裕在朝中向来顺利，这个月不晓得惹了那路神仙，接二连三被弹劾，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又是这逆子得罪了人，因此子是个惯会得罪人的冤孽。
“我找了好些门路才问清楚，你肯定是哪里开罪了大内的梅大人，上次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涌泉相报就算了，还三天两头惹人家的事！”
岁玖大喊冤枉：“我保证没去招惹，父亲莫恼，我这就去梅府请罪！”
岁玖说话总是审视时度，非常好听，岁裕却总觉得她油嘴滑舌，十分不老实，若真是养成闺阁女子简直无法无天，心下气恼，又无计可施：“我听闻梅大人酷爱收藏玉石，我书房里有一块上好的翡翠，你自己去取了打点东西送到梅府去。”
岁玖为难的站在岁裕的书房门口踱步。
“婉儿，你说，送这些玩意儿有用吗？那梅疏讨厌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大内是什么地方，难不成缺这些没意思的石头。”
婉儿在旁边出主意：“公子，老爷的翡翠原石固然珍贵，可若只送这么一件，看不出心意，依婉儿之见，不如将这一块原石着人打造成几样日常佩戴灵巧精致的小物件，说不准梅大人每日戴着看您就顺眼了些呢！”
“还是你聪明！”
岁玖高高兴兴差人去打磨，这一高兴就另起了兴致：“婉儿，咱们去看看思远道的女儿吧？要不我这个新郎官当得太称职了！”
婉儿思索片刻，一张笑脸明媚：“公子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不过我们出府可需要乔装打扮一番，不然未婚夫妻是不能在新婚前见面的。”
岁玖十分信任婉儿，这府里只有两个人知道她的秘密，是以她自幼便跟婉儿格外亲近，惹得岁姝常常捻酸吃醋：“好啊！”
素荷上了一炷香，撇去袅袅青烟，庄严佛像若隐若现，思合燕戴着一顶青绿帷帽，宝相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思合燕只带了素荷贴身祈福，她原是有了主意。
“佛祖在上，信女诚心，不问因果，只求平安。”
思合燕捂着胸口，低声呢喃。
她的背脊打得挺直，帽纱遮着一张尖细的小脸，只看得见观音菩萨般毫无波澜的眼睛。
“在下本无所求，因姑娘求个平安。”
思合燕侧过身子，整个人仿佛坠入一双含情凝睇眼中，白衣胜雪的男子便生出妖诒的皮囊，这令她想起昔年读聊斋志异，书中有那修行的画皮成精，专门吸人精魄。
思合燕没见过这样人，在京都的公子讲究健康文雅，善于骑射泼墨，哪里来的这样病如西子，却美如山魅的人物？思合燕移开目光，淡淡道：“公子莫要寻小女开心，你我甚至不相识。”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岁玖惊诧思小姐的清冷高雅，不由得心生几分敬意，从怀中拿出一对翡翠原石打成的耳坠子：“久有耳闻，今日一见，见之忘俗，我叫岁玖，姑娘可唤我长留。”
岁玖？思合燕没有伸手接那对坠子，只定定看着岁玖：“你是父亲要我嫁的那位岁公子？”
宝相寺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行人们纷纷撑起了雨伞，竹骨做的伞结总有雨滴的声音，门外隐约飘进山外夹竹桃的气味，白衣公子转动着拇指上的羊脂白玉扳指，低声笑道：“正是在下，思姑娘，外头落雨了，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