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贱蹄子,还没帮小姐穿戴好?”
秋姨娘人刚至门口,尖锐的声音已传到她们耳中。
所幸红袖和红烛不曾拖沓,拉开屏风,徐梦白已穿戴整齐。她上身白色衫子,下面只着一条红紫相间的间裙,胸口堪堪用降色绸缎带子一系,头上、脖间均未佩戴珠钿钗环,面上也不曾施粉黛、画额饰,整个小小的人儿软软糯糯地立在床边,毫无血色,眼中无光,显得更加病态、纤弱。
秋姨娘一脸满意,这才没话讲。
这会儿子王妈妈已伺候在她身侧,自然换王妈妈抱孩子去程氏的院子。
在这个院子,比起秋姨娘,下人们到底对这位老妈妈更加信服。红袖和红烛将徐梦白交给她,也稍稍安心。
秋风阁不大,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往日秋风阁准备三食,都得王妈妈亲自去公厨看着,就怕公厨的下人惫懒,不肯尽心。这经年累月的盯下来,倒也成了惯例。
她人虽老,但臂力不错,稳稳当当地横抱着徐梦白,用手小心地托着怀里的小人,一脸慈爱。
徐梦白感受良好,忍不住冲她笑了笑。
王妈妈见她笑了,也咧嘴跟着笑了笑,虽未出声,但眼中喜色不假。
她赶紧递了个眼色让红袖和红烛后退静立,方才低眉顺眼地劝秋姨娘:“她们两个小丫头虽户主心切令姑娘不快,但做起事来还是不含糊的,姑娘,就莫生气了吧。眼下,还是去夫人正院为咱们小姐讨公道,方是正事。”
“这个自然。”
秋姨娘临走前,还不忘拿美目瞪红袖和红烛一眼,到了廊下,看见冬青正跑过来,迎面就狠狠揪了一把他的耳朵,那力道应该不小,她不解恨地还说了一句:“小兔崽子,回头收拾你。”
冬青避之不及,疼得龇牙咧嘴,但没一会儿秋姨娘便甩袖,纵了他去。
杨元庆已然美美隐身,如今秋姨娘只带着王妈妈,主仆二人急急往程氏的上房院子去。
路上撞见洒扫或往来的下人,她们定会停下给秋姨娘俯身见礼,但巡逻的府兵经过,他们不曾斜目,只继续看家护院,并未特地行礼告安。
其实这也合乎礼仪,将军府府兵,虽在府中看家护院,但也是军职在身,领的是朝廷俸禄,除非将军和夫人这样的主家,他们无需给任何人做低伏小,更别说府中小妾一流。
偏偏秋姨娘心中无端计较,刚与一队目不斜视的付兵擦肩而过,就忍不住同王妈妈抱怨:“这起子军士也见人下菜碟,早晚有一日,我要叫他们跪在我脚下!”
王妈妈似早已习惯她的心比天高,也不多言,只无奈地劝她低声一些,小心府兵听见传到将军耳朵。
末了,又才细细嘱咐秋姨娘:“姑娘,少爷的顾虑很对,咱们秋风阁已经在这件事情上得了诸多好处,再咬死不松口,将小姐的病情捅到将军跟前,局势恐难定。”
“不若借着咱们小姐的病情,去她主母的院子讨个说法,大打秋风,我看她这个主母又该如何分说?只是小姐的闺名清誉,姑娘还得记挂一二,真捂不住,怕也损了咱们少爷的脸面。以后少爷议亲,怕外人要是知道有个失心疯的胞妹,于他声名甚是无益。”
她到底和秋姨娘是打小的奶母情分,说话也甚有分寸,秋姨娘忍不住跟着应和:“音柔的闺声,我自有计较,虎毒还不食子,我是音柔的亲娘,又哪会真的不管不顾?刚才也是冲动之下,才诳想去将军跟前告她程氏一状。既然不去将军面前告,我也势必得让她脱层皮。当年她命人安了个‘秋风阁’的名字到我院门,欺我不通文墨,如今我既应下这个名声,自然多多到她那儿打秋风。”
如此,王妈妈才稍稍安心。
而此刻缩在王妈妈怀里的徐梦白,心里已然明了,——这个秋姨娘,若身边没个老陈稳重的王妈妈时常规劝,估计以她的心机和胆色,怕是那泼天的罪过都能犯下。
最近观秋姨娘言行,的确不是做一门正房的料子。正如杨元庆所言,杨家这样的高门将府,不可能抬个只会阴损害人的妾室做正妻。即便不是程氏,也总有旁人来做这个正房主母,秋姨娘一直妄想只要斗倒程氏,就能抬她为正妻,实则没有一点可能性。偏偏她自己不信,非要争上一争。
眼看着绕过一片风景尚好的池塘,又在曲折的廊道中弯了好几道弯,终于曲径开阔,周围假山林立,灌木芭蕉葱葱郁郁,徐梦白才知,她们三人已位于程氏院门口。
只见那正院门楣都比秋风阁高了一倍,大门上的漆看着都比秋风阁好许多,左右两侧白墙上还有描金的几个大字——“修身”、“齐家”,足见气势磅礴。
果然,将军府治家严明,即便秋姨娘是贵妾,也越不过正妻分毫,徐梦白暗暗地想。
秋姨娘上前一步自行扣门,里头出来一个老妈子,瞧来人是她,说话都夹枪带棒:“呦,秋姨娘这般妖精打扮不忙着在将军跟前卖乖,怎有空来我们院子?这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哪个贱蹄子发春,老婆子早拿大棒子打出去!”
秋姨娘并不畏惧,她甚为淡定:“你个老货赶紧迎我们主仆进门,音柔的病不小,你家主子若想惊动将军,再被将军厌弃了去,便只管在门口与我纠缠口舌官司,我是不怕事情闹大的!”
那老妈子瞧了一眼她身后王妈妈怀里抱的徐梦白,也是一惊,没片刻功夫便打开大门,迎秋姨娘进了院,语气也乖顺几分:“小娘主子,刚才老婆子猪油蒙了心,你大人大量,切勿怪罪老婆子,老婆子这就去禀明夫人。白芷,你先伺候秋小娘和六小姐。”
说是“伺候”,其实是“看着”,那随后上前的丫鬟也是明白的,一直默默站在秋姨娘几人身边,不让她们乱走动。
徐梦白大略看了一下这个院落的规格,绝非秋风阁那样小的院落可比。瞧着那离开的老妈子进了好几道门,也能看出来,程氏的院落不止一进,更不可能像秋风阁,推门就能望到底。
秋姨娘很懂规矩,只站在近处的桂花树边绞着帕子,心中已然开始盘算如何狮子大开口。
徐梦白虽然年纪尚小,身材纤细,但也着实有些重量。王妈妈抱得有些手酸,只能坐到离桂花树不远的长廊,小声告诫道:“赶狗都不能入穷巷,姑娘可千万别想着一口咬死这块肥肉,不若每月多给些银钱来得便宜。毕竟,小姐的疯症,确实需要不少银子。”
王妈妈很了解她这个主子的脾性啊……
徐梦白怔怔地想。
如今她脸对着天,只觉得长廊上头特地安的一条条木桩给墙边爬墙虎攀爬的设计实在不美,此刻阳光洒下来,条条分开的木桩根本遮不住分毫,再加上盘墙虎叶子尚不茂盛,斑驳的光影打在她脸上,使她眼睛都难受。
隔着这一道道木桩和爬墙虎,更远处的天,她也能看见。不过,只能眯着眼睛看。
倏然,墙角突然落下只鸽子,脚上似绑着信筒子。
又倏地,一道阴影闯进了徐梦白的眼中。
那是一个清秀而俊美的少年,他长发披肩,似未及妆容,但一身丝绸华服,阳光下金线闪闪,腰间隐约还挂着块个头很大的玉佩,难掩他非富即贵的身份。
他抓了信鸽才舒展眉眼,但下一刻察觉到徐梦白的视线,脸色不由冷峻,眼中也涌上杀意。
少年眼底的阴翳,似鬼一般,尤其俯视之下,更觉无情。
他手指放在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复而,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
唉……
她好像惹上麻烦了……
可她什么也没做,更没有招谁惹谁呀!
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叹,但为了遮掩过去,她只能怔忪,睁大了眼睛继续盯着他瞧。
所幸秋姨娘又小声对王妈妈说:“音柔这疯症,怕是难治,这每月的花销,总归不能低于五十两吧。”
王妈妈也说不准,只用她的老脸蹭了蹭徐梦白的小脸,怜惜不已:“这个姑娘自己定,只一点,莫亏待了咱们小姐。”
闻言,少年方才错愕地又看了一眼徐梦白,可能真的以为她有疯病,很快安心转身,消失不见。
徐梦白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