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火烧。”
“石榴,火烧。”
“石榴,火烧。”
楼下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先是一个人叫卖,后是两个人一起喊,然后,连成一片。像河里的青蛙,一个喊醒一片,对着满天星辰聒噪不已。
良保鼐县,偏僻的只剩寂静。深夜响起的叫卖声,突然把寂静放大了,大得无边无际。
按影子描述,我趴在窗户上寻找声音来源。雨淅淅沥沥下着,街上空无一人,路灯孤零零地闪着微弱的光。
最近一段时间,影子总出现幻听,这样那样的声音,总是在午夜时分钻进它耳朵里,就像梦钻进熟睡者的夜里一样。我习以为常。
倚在窗口,我等男子出现。
男子顺利出了小区,走上大街,并大摇大摆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扭头向窗口望了一眼,摘下口罩,冲我家吐了口唾沫。吐没味,我当然看不清,只是感觉。对我来说,感觉很重要。
这口唾沫让我下了报警的决心。
细算,应该是2011年6月9日0点15。我告诉警察我家进了贼。这下好,一下来了三位警察。警笛声把寂静的夜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整个天空都是轰隆隆的巨响。我家门大敞着,他们进来时,我正陪影子喝酒,一杯红酒,一杯白酒。高脚杯盛红酒,白瓷杯盛的是五粮液。
三人从大敞着的门进来,在鞋垫上蹭了鞋底,戴了鞋套。我看一眼,坐着继续喝酒。他们核对了我的姓名,电话号码,问我丢了啥?我说照片。我的六寸照片,放在鞋柜的装饰台上,灰色木框,四边镶着金边。他们问还丢了啥?我四下瞅瞅,只能实话实说,就丢了照片。影子说,你还丢人啦。我瞪它一眼,示意它闭嘴。
我听见一个警察鼻孔里冒出一声嗤,像没憋住的屁。另一个警察扭头狠狠瞪他一眼。为此,我多看了一眼这位瞪人的警察。灯光下,他的皮肤黝黑,两道眉又黑又粗,鼻梁高,眉骨也高,脸型四四方方,嘴唇厚实,天生的唇线弯曲有致。真是美男子,像电影演员威尔·史密斯。这位警察是个好人,不当面给人难堪。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因为对他有好感,我找了找影子。影子落在他的脚下。我站起身,影子跟着站起来,左右调整身姿,最后依偎在他身上。影子看着我笑,嘴角一弯一弯的。这是我们的快感,也是我们的秘密。我看了看那个用鼻孔嗤我的警察,认出来了,他是我们这片的片警,尤警察。一个长条脸,细眼睛的小白脸。上次因为物业费,小区居民闹事,有人报了警,就是他来调停的。那天,他把我当成挑头闹事的,凶巴巴给我讲了一堆狗屎道理,我一时生气,从环卫工手里抢过拣垃圾的叉子差点打了他。
俊朗的警察问我贼是从哪儿进来的?我说窗户。我家客厅窗户紧临大街。他们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一个对另一个说:“不可能吧,不要命了?”
“有痕迹。”俊朗的警察爬在窗户上往下看,边看边问:“窗户没关?”
我说:“是。”
“他进来时你在干什么?”
“喝酒。”
“你家灯亮着他就进来了?”
“没开灯。”说罢,我看一眼影子。
“你不开灯喝酒?”尤警察好像抓住我什么把柄似的,趁机插话。
“这犯法吗?”我没盯着尤警察,盯的是俊朗的警察,语气明显是针对尤警察。
俊朗的警察举起右手摸一下鬓角,往下拉了拉帽子,帽子不合适似的。
外面雷声滚滚,雨依旧哗拉拉下着。俊朗的警察看窗台,我看窗外。雨地里,街灯忽明忽暗,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身后,尤警察不屑地说:“不犯法!我就是奇怪,黑灯瞎火你一个人喝哪门子酒,还遇到这么奇怪的事!你说这小偷,这么大的雨,爬上24楼专门偷一张你的照片!以为你是范冰冰,刘涛吗?就是进了明星家,也不可能只偷她们的照片。”
他那语气,不是奇怪小偷进屋,是彻头彻尾在诋毁我。
见我不回答,他又对俊朗的警察说:“窗台湿漉漉的,用墩布能擦出一排溜印儿。我看她是喝多了。”说着,他还走到电视柜边,用手轻弹了一下瓶子里的插花。菊花花瓣落在桌子上,像割我的肉。我喜欢插花,喜欢用路边的野花和野草构思,某种程度上,它与我心灵能产生共鸣。他弹插花,我一阵心疼。
俊朗的警察不说话,盯着我看,像在思考什么。半天,他问:“小偷伤没伤害你?”一扬胳膊,他把影子搂进了怀里。影子一脸甜蜜地看着我。
我很激动,颤声回答:“伤害了。”我的声音像雨地里的啜泣声,湿漉漉的。
三个警察同时一怔。尤警察斜着眼看我,说:“他大雨天趴到24楼,撬开窗户,只为强暴你?”
尤警察的口气不是责问,而是不屑。我很愤怒。想起小偷对待我的态度,我更愤怒。我坐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酒,把杯子咚一声扔在茶几上,愤然说道:“他没强暴我,他伤害了我的自尊。”
俊朗的警察问:“他咋伤害的?”
我好像被父母疼爱的孩子,满含委屈地说:“像他一样伤害了我。”我手指尤警察。
“喝多了。真是喝多了。”尤警察边往本子上写字边说。
俊朗的警察问:“他徒手上来的?你见没见他拿着吸盘类的东西?”
我说:“就他一个人,什么也没拿。”
俊朗的警察问:“从哪儿走的?”
我指了指大敞着的门说:“那儿。”
俊朗的警察问:“他进来之前,你听到了什么?比如说话声、鸣笛声之类的。”
想起影子的描述,我回答道:“听到‘石榴、火烧’的叫卖声,先是一声,继而两声,然后一片。”
尤警察摇了摇头,抽搐着嘴,艰难地露出一个嘲笑。
俊朗的警察又瞪他一眼,问另一个警察:“最近咱们县城有卖石榴、火烧的?”
另一个警察较矮,他顿了顿,说:“街上有喊磨剪子戗菜刀的,没听见有喊石榴火烧的。不过,小饭店都有火烧。北方嘛,火烧跟火炕一样,特产。石榴,一年四季也很少有卖的。”
尤警察接过去说:“就是有卖,也不会在大半夜喊吧。”他瞪我一眼,悄声嘀咕道:“听见鬼叫了。”
俊朗的警察呵斥道:“你能不能闭嘴?”
尤警察看了眼矮个子警察,矮个子警察说:“是不是高空攀爬的极限运动挑战者偷着挑战来了?是不是到24楼爬不动了,见窗户开着就进来了?”
俊朗警察看他一眼,说:“证据?你得学会用证据下结论。这样吧。咱们先去看一下小区监控。”他又向窗外望了一眼,盯着我说:“你不要喝了,都醉了。你要是困了,就关了窗户、门放心睡觉。我们会让小区保安操心的。要是不睡,就等我们看了监控再来取证。”
然后,他们走了。临出门,俊朗的警察还环顾了一下我的屋子,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顿了数秒。
我不怕他们调监控。小偷就是从门上走的,坐电梯下的楼,走出我家门时,还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白口罩戴上了。下了楼,他把我的照片夹在咯吱窝下,大摇大摆从小区南门出去了。我趴在窗户上看得一清二楚。他走后,影子听到了卖石榴火烧的喊声,我报了警。
我坐在沙发上静等警察的电话。我知道他们查了监控必打电话。2点05,俊朗警察打来了电话,说查清楚了,小偷可能是从窗户趴进去的,现在可以确定是从门上走的。说我没报假案,还说好在损失不大,只一张照片。但这事蹊跷,他们得继续取证。问我现在方便不?
我说:“我睡了,不方便,明天再来吧。”
俊朗警察说:“那好吧。你放心睡。明天9点半,你们区的片警尤宏伟领人来找你取证。”手机里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好像是雨声,也好像是他的喘息声。那一刻,我生出一丝留恋,怕他挂掉电话。
听着那头的沙沙声,我无奈地说了声行。说罢,我把最后一杯白酒倒进了肚里。
人们说进了贼的屋子自带阴气,一般人不敢再呆,我的影子是我的伴,屋子阴,它更阴。这点阴气伤不到我。我一夜没睡,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憋屈,越想越憋屈。
我想了一夜,才想起制造一场混乱。这场混乱,是我有生以来最周密部署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