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已经知道故事结局的书,你还会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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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幕墙外霓虹灯开始闪烁时,季呈数清了办公桌地砖上的裂纹。
创业基地共享办公区位于南方城市,空气湿度和冷气随着夜晚的降临在空旷的办公区格外明显,玻璃窗上倒映着石膏模型表面凝结的细密水珠,像季呈去年毕业展上那组名为《困兽》的雕塑。
手机在实木桌面上第17次震动,母亲发来的医院报告截图正在发蓝光,季父后天上午十点的手术。
晚上十一点,地铁在城市中穿梭,每五分钟一班,日复一日。四号线内,地铁通风口的冷流扑向季呈,将要入秋,季呈不由得裹紧了外套,站起身来,随着人流穿梭其中。
十一点三十五分,抵达住所。地下室的霉味攻占鼻腔,入目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画室及工作室,单人床摆放在墙角,两个画架摆放在房间中央,四周的墙壁无一不挂满了画作。季呈蹲在摞满油画的货架间,指尖蹭过《城市褶皱》系列最后那幅——画布右下角还留着教授用朱砂笔批注的“匠气”。消防通道绿光里,外卖单在褪色:连续三十天酸辣土豆丝,备注写着“放门口勿电联”。
催债短信在凌晨十二点准时亮起,像季父手术室的心电监护仪。季呈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想起上周在仓库清点库存时,发现合伙人老张偷偷运走了三幅画作。他说这是“止损”,可季呈知道他新开的画廊下个月就要办开幕展。
次日一早,季呈来到约定好的投资人工作室。
画廊企划书在电脑里躺了四个月,办公室内投资人皱起的眉头却比签约合同更早到来。
“小季,宜川市每天倒闭三家画廊。”
王总用茶匙搅碎季呈的PPT倒影,“你这普通美院毕业生...“他咽下了后半句,但杯里浮沉的茶叶已经替他完成嘲讽。
饶是季呈学业优异,能对专业知识侃侃而谈此刻也沉默下来。他收拾好合同,在王总的沉默中离开工作室。
二十二岁的季呈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不知所措,三十二岁的季呈隔着时空与他遥遥相望,人生往往就是很奇妙。
凌晨三点,冷流卷着银杏叶灵活越过窗户扑向画板。季呈握紧手中的炭笔,看炭笔线条在速写本上走动。当第一缕天光撒向画板时,画板边缘已经沾满铁锈味的夜露。
地下室的霉味更重了。季呈蹲在货架间,数着画框上的裂痕,就像数着父亲病房里的点滴。
手机突然震动,是陌生号码。接通后,对方的声音像砂纸打磨青铜器
“季先生,听说您手上有批不错的作品?”
季呈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这个声音他认得,是圈内臭名昭著的艺术贩子老K,专收落魄艺术家的作品,转手就能卖出天价。上个月,他还把美院一位前辈的遗作拆分成零件,做成装置艺术拍卖。
“您的《困兽》系列,我出这个数。”
老K报出的价格让季呈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足够还清所有债务,还能给父亲换最好的进口支架。但代价是,这些倾注了季呈四年心血的作品,将被肢解、重组,变成资本游戏的筹码。
季呈望向角落里的《困兽之三》,那尊石膏像在昏暗中泛着幽光。记得创作它时,季呈断断续续熬了七个通宵,手指被石膏粉腐蚀得脱皮流血。教授说这组作品里有“年轻的愤怒”,可现在的季呈,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季呈摸出口袋里皱缩的柠檬糖,这是同窗好友上周偷偷塞进工具箱的。好友总说季呈的雕塑有青铜器皿的锈味,却不知道季呈在仓库用化学试剂做旧时,喉咙里也呛着同样的铁腥气。
母亲视频通话请求在晨雾中亮起,季呈按下接听。她背后是老家客厅那幅季呈高三画的《星空》,颜料皲裂成银河的模样。
“你爸心脏支架手术就在明天了。”
母亲苍老的声音比起季呈去年回家仿佛老了十岁。
“我马上回来。”
“别回来了。你爸知道你不容易,来回也麻烦,他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
她转动摄像头,床头柜摆着我寄回去的“最佳创业新人奖“水晶碑,斜插着住院清单,最下面那张被血氧仪压住的,是房屋抵押合同复印件。
摄像头随着季母转动,入目是季父苍老的面容。
“爸。”
......
一夜未眠,坐上前往办公室的地铁。
地铁广告屏突然播放美院百年庆新闻,季呈的毕业作品在镜头里一闪而过。教授在镜头里拿着话筒说:“艺术的纯粹性...”
话音被进站气流撕碎。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医院。护士说父亲情况不稳定,让他尽快回去。季呈摸着口袋里的柠檬糖,想起青铜锈味的雕塑。
脸上的阴霾消散,自嘲的勾起了嘴角。
确实在腐烂,从内到外。
而后他倒在了办公区。
......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季呈太阳穴突突地跳。点滴瓶里的液体像融化的树脂,一滴一滴坠入静脉。季呈数着天花板上从地面折射的阳光,想起仓库里那些未完成的画作。护士说他是被同事送来的,高烧40度,在工作台晕倒时撞翻了调色板,衣服上还沾着未干的钴蓝色。
“季先生?”
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耳膜。季呈偏过头,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她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实习医生的牌子,手里拿着自己的病历本。阳光从她身后洒进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说梦话,”她翻开病历本。
“关于雕塑和青铜器。”
她的目光落在季呈虎口的颜料渍上,那里还留着长期握画笔形成的老茧。
季呈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砂纸。她递来一杯温水,杯底沉着半颗柠檬糖。
“低血糖。”她解释道。
“你口袋里发现的。”
季呈目光移到她的手指上,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不像自己的,总是沾着洗不掉的颜料。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合伙人老张。他神色慌张,说画廊被查封了,投资人要起诉违约。
季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感觉太阳穴又开始抽痛。再睁开时,看见实习医生正在病历本上写什么,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像一幅微型版画。
“季先生。”
她合上病历本,拿在怀里。
“艺术不会背叛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季呈想起美院门口那尊青铜鼎,历经千年风雨,依然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