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个帮沙娜调整绳子的借口,清姬起身走到她身后,上手稍微观察了下这三个铜隔珠。
三个隔珠一个扣在沙娜颈后的平结上,另外两个则系在绳子末端。拉动两个末端的隔珠可以调整绳圈大小,平结和隔珠的存在还能保证绳圈不散。
平结上的隔珠刻着沙娜的名字“Sanna”,绳子末端的两个隔珠明显小了一圈,表面也只有朴素的条形刻痕。
把两个小隔珠所在的绳头调整到和大隔珠距离相同的长度后,清姬又回到沙娜面前。
“好了吗?”沙娜把玩着琥珀,转头看了看。
“好了,这个长度刚刚好。”清姬点点头,随口问道:“这鳞片有啥特殊的吗?还是只是长辈挂念的象征?”
清姬说的长辈是指魁兹。
然而,她的话却让沙娜想起了一些别的东西。小姑娘原本明亮的眼眸失去了光泽,嘴角的笑容也僵住了。
沉默片刻,沙娜还是开口了:“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东西。”
我真该死啊!
清姬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虽然沙娜这句话有多种解读方式,但结合她的神态变化和十多天的相处来推断的话,清姬觉得沙娜的父母八成是已经不在了。剩下两成里包含了他们出远门、抛弃沙娜、有保密工作见不到面等等。
“我对他们的印象也只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啦,你们也不用这样。”见清姬和乘云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陷入了沉默,沙娜莫名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转而开口安慰起这俩人。
唉,大概率就是那八成了。
这下清姬和乘云更难过了。
察觉到房间内的氛围变得更加低沉,悲伤一闪即逝的沙娜无奈地上前抱住了清姬:“现在你和姨妈也有温暖的怀抱呀,没事的没事的。”
清姬默默地抱住了身前的女孩。
乘云也落到了沙娜头顶。
“嗯嗯,还有乘云。”沙娜抖了抖头顶的耳朵,算是拍了拍乘云。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刚到门口的娜娜姆收回了迈出去的脚,转身靠在了门外的墙上。
她已经看到了床头柜上打开的黑色木盒,结合刚才看到的景象,娜娜姆觉得沙娜应该是已经告诉清姬她父母的事了。
对娜娜来说,爸爸的相貌可能只有在看到矿区大道尽头的雕塑时才会出现在脑海里吧?
十年前,当托兰从两具紧密相拥、呈“拳斗姿势”的尸体中间小心翼翼地把三岁的沙娜挪出来时,这个孩子正戴着那条琥珀项链,手中紧紧地抓着那块包裹着蛇鳞的琥珀。
托兰曾不止一次地对娜娜姆感叹,还好沙娜在袭击当天发低烧睡了一整天,没留下任何可怕的记忆。
娜娜姆也无比庆幸。因为她一个成年人,清晨赶到事发地时都被那惨状吓了一跳,接连做了两个星期的恶梦。
要是一个孩子看到那种地狱般的景象,搞不好会成为一生的梦魇。
十年的时光早就磨掉了一个三岁孩子对父母为数不多的记忆,能留下点印象已经不错了。加上自己一直以来也是真的把她当女儿在养,所以没有父母对沙娜来说也没有造成太恶劣的影响……吧?
想到这里,四十岁未恋未婚未孕的娜娜姆突然焦虑起来,开始反思自己有没有哪里没做好的地方。
虽然对自然寿命一百六十岁的斐迪亚来说,四十岁也还年轻就是了。
“怎么样,东西都收好了吗?”听见屋里又有动静传来,娜娜姆捋了捋头发,转身走进了房间。
她也只有在沙娜房间门没关的情况下才会直接进去,否则都是先敲门的。
这可是《合格家长必须做到的100个细节》和《孩子会怎么看你》两本书里都特别强调过的!
为了教育好沙娜,居然看了整整一书架的教育书籍吗?娜娜姆,你这家伙……
“收好了哦!也该准备晚饭了,姨妈和清姬去厨房处理食材吧?我先去给小黄它们做饭,完了回来就做晚饭。”沙娜说着就从娜娜姆身边跑过,三两下就到了一楼。
“呃……其实我可以做饭的!”娜娜姆不着痕迹地把原本微微摊开、打算抱抱沙娜的手背到身后,探头向楼下喊道。
“不用了!今天的食材你做不好——”沙娜的声音渐渐远去。
“姨妈,我可以稍微了解下沙娜的父母吗?”假装没发现刚才娜娜姆想抱沙娜,清姬抛出了一个话题:“要是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我只是单纯好奇。”
娜娜姆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清姬,最后叹了口气:“唉,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们下去说吧。”
沙娜的父亲斯派尔是个天才。
他15岁高中毕业,16岁跟随老师前往奇岑伊扎进行实地考察,18岁以一篇《超基性源石矿层稀有金属富集机制》取得了特里蒙理工大学的地质学博士学位。毕业后,他经娜娜姆引荐加入了当时发展迅猛的T&D矿业集团,并在进入公司后不到半年就成为了奇岑伊扎分部的科研负责人。
从1076年6月到1078年10月,他快刀斩乱麻,凭借和娜娜姆的关系整顿了矿区乱象;因地制宜,用本地常见的材料重新设计了分拣和运输系统,大大提高了过渡时期的工作效率;尽心尽力,通过私人渠道给奇岑伊扎找来了充足的防护设备,为工人提供了更好的工作环境;学以致用,通过重新勘探更新了T&D矿业集团的数据,发现了“赤金伴生矿层”(当地人称“斯派尔矿带”),使矿区预估产值翻了四倍。
以上还只是他在奇岑伊扎工作的两年间做的事。
哪怕后来他回特里蒙经历了述职休假、受邀参与野外勘探险象环生、与救命恩人结婚生子、照顾孩子直到三岁等诸多事情,从1079年11月到1084年3月这四年多的时间里,都没停下和奇岑伊扎有关的工作。
斯派尔先是于1079年1月1日发表了《萨尔贡源石开采权让渡中的殖民陷阱》一文,指出哥伦比亚企业通过“技术援助协议”低价掠夺各王酋领地中的源石矿和其他矿藏资源,而萨尔贡王酋体系下多数领地缺乏专业人才导致谈判陷入劣势的事实。
此外,他还例举了多数企业在哥伦比亚国防部的支持下对当地人的压迫行为,借此批判了哥伦比亚政府的不作为和哥伦比亚国防部的肆意妄为。
尽管这篇新年发表的论文很快就被撤稿,但仍然引爆了舆论,引起了大总统和万王之王的注意。最终导致了1084年萨尔贡《资源主权法案》的设立以及1085年《萨尔贡-哥伦比亚资源平等条约》的签订。
斯派尔也在当年三月应邀参加的哥伦比亚地质大学野外勘探项目中“意外”迷失在了荒原之中。所幸失去意识后被一支路过的叙拉古商队所救,结识了沙娜的母亲莎莉娜。
说到这儿,娜娜姆突然沉默了。清姬觉得她这是说累了,于是洗洗手去客厅接了杯水端过来。
娜娜姆喝完水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说。
随后的几年中,斯派尔一方面积极参与哥伦比亚本土的地质勘探和矿产开发,另一方面也在为了矿工的权益而四处奔走。
娜娜姆在此期间也通过报纸大肆宣扬奇岑伊扎已经推行了《感染者矿工权益法案》,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推动感染者平权。
奇岑伊扎本就不歧视感染者,所以娜娜姆只要把已有的习惯明文规范下来就算是推动感染者平权了。
但外界不知道啊。在得知消息的大众眼里,连这个新兴的工业重镇都响应斯派尔的号召了,其他矿区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呢?
这下舆论压力来到了其他矿区头上。
少数个人矿主无所谓,但大部分土地上拥有矿产的领主和地区政府都开始权衡这波舆论背后的风险和机遇了。
娜娜姆之前对“感染者权益”的大力宣传也产生了一定的作用。
泰拉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得保护矿工的权益,大部分人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保护感染者的权益,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保护矿工的权益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少部分地区开始试行“矿工权益法案”,大部分地区只是提升了矿工待遇——别问提了多少,你就说有没有提吧!
娜娜姆说到这儿时很高兴。
1079年到1084年,每年娜娜姆去特里蒙的时候都会先和斯派尔讨论奇岑伊扎接下来的规划,然后又去向老休伯特寻求建议。
这几年每次去特里蒙都是娜娜姆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
乘云看着娜娜姆陷入回忆时脸上浮现的明媚笑容,突然想到了一句古诗: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
(豆知识:乘云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取自“乘云颉頏,随波澹淡”。)
乘云理解了一切。
但是为了斯派尔先生的身后名和娜娜姆小姐的面子,他决定雪藏刚才推测出的东西。
娜娜姆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斯派尔做过的其他事,包括但不限于整理并出版了《岩纹解构手册》、资助奇岑伊扎的孩子去哥伦比亚留学、给镇上的学校捐赠课本、修正奇岑伊扎的地图、设立工人学校、联系天灾信使对矿区进行风险评估……
娜娜姆的兴致很高,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和斯派尔一起为了这片土地努力的时光。
直到她讲到了他的结局。
1084年3月7日,斯派尔死于一场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