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李芝凤收捡家中半旧半新衣物,接济妹妹家。然而,世事盛衰兴替,沧海桑田,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经济体制改革下,市场经济已逐渐向各行各业渗透。尤其是企业,受其影响最大。那莲花城客运司也不例外。堪堪的几年下来,这单位不景气了。可她一对儿女自技校毕业后,便在王永贵的安排下进了客运司。他本是求稳又爱护子女的人,却不曾料到会有这一天,因此,他夫妻二人常心生忧虑,担忧儿女日后的生计,却又无力回天,只好静观其变,随波逐流了。
这期间,李民勤因中风辞世。贾诚到处借钱筹办白事,将他坟秋了。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日复一日里,当有多少事发生了,且又有多少事发生着,想来,也不知要从何事说起。择日不如撞日,当下,月初漆黑夜里正有一件人间喜事。
这不,李世圭携恋人向一处拐角走去,拐角斜对面仅立有一根水泥电线杆,盏上灯泡光线昏暗暗。这李世圭买读高中三年,又复读一年仍未考中学府,也不愿归家务农,家人只好花费八千元为他买下非农户口,且助他进了工厂。当时莲花城乡镇企业似雨后春笋,又遍地开花。之后工厂未能经受住市场经济的考验,他因此失去工作,成为无业游民。
他身边的恋人叫裴贝琪,是人寿公司业务员,原是住在幺姑家里,幺姑要她从事这份差事,说将来寻机会帮她转正,再在莲花城为她觅个好婆家。她素来听幺姑的话,且她两位哥哥皆听从幺姑的安排,二人在姑父的帮助下办了工厂。偏偏,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在一次同学聚会里,他二人由相遇转为相恋。起初幺姑坚决反对侄女的这场孽缘,连带她姑父也表态不看好李世圭。可她此时已深陷情缘,坚信自己之见,坚信男女之情,于是,义无返顾地和他同居了。看生米煮成熟饭,幺姑不再反对,却以娘家人的身份坚持原则——李家何时置下三室两厅两卫的婚房,何时前来娶人。李世圭和母亲李芝媛十分看重和忌惮她姑父是银行行长的身份,却又暂时买不起房,私下里也都曾阴暗地想她怀孕,如此可以一分不花,婚事便成了。偏偏裴贝琪看惯和住惯了幺姑家的大房子,不愿违逆幺姑,不愿降低对婚房的要求,宁愿打胎也不就此结婚。因此,他二人的姻缘就一直漂泊着,欲结婚成家,却无满足周围人的物质条件。有意思的是,他二人至今未能完婚,反倒是李世圭的亲弟贾世玉先他一步,今日完了婚,又举办了婚礼。现在,他二人欲去之处便是弟弟的小家。
转过了拐角,他二人借着贾世玉婚房里的通明灯火,远远地望到闹洞房的一行人出了他家房门,又谈笑风生地打身旁过了。李世圭因弟弟成婚,心里高兴,于是在婚宴结束,送父亲贾诚跟着大姨夫王永贵回到大姨夫家之后,便向裴贝琪提出一齐再去看看的想法。她满口应允。事实上,她早在得知小叔子婚讯的时候,心里已很不高兴,在李世圭妹妹贾华红跟前吐诉了满腹的怨言。之后望到小叔子筹备婚事,简单又潦草,便未再说什么了。
及至婚房门口,裴贝琪一眼就望到婚床床头墙上的一对宝宝粉雕玉琢,坐在画中咧嘴娇笑,画两边又各贴着大红“喜”字,画下床边小叔子和弟媳妇林青玉背对着门,正在收捡床上堆满的凌乱之物。这一幕,令她极其失落——新房处处洋溢着不可名状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突然又快速地飞舞着,从那“喜”字里扑面而来。她心想今天结婚的一对新人应该是他二人,新娘是自己才对。想到此,心里酸楚不过,当即止住脚步,立于门外台阶上一动不动了。李世圭在她身后,见她停下脚步,自己无法进去,便跟着停住脚步。
他二人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地在门口驻足了几秒。忽然,裴贝琪一个转身,掉头便走。李世圭先是一愣,又赶紧追了过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裴贝琪疾步如飞,气恼地责问,她一面委屈自己才在上个月打了胎,一面心想:“我眼巴巴地盼结婚,结果他弟弟倒是先把婚结了。”
“我已经打过好几胎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你看,你是家里的老大,家里不尽着你先结婚,反而让弟弟先结婚了,他们用掉了家里的钱,那我们哪来钱结婚?那个房子,你家到底什么时候买?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小姑一直反对我们在一起,我是顶着多大的压力!再这样下去,我们分手算了!”
李世圭怕她真的弃他而去,一声不吭。
“今晚我到我小姑家去!我小姑早上就打电话喊我去了。”
“家里没把钱给世玉。家里老早有木料,就给他打了套家具,给了他一千块钱。其它事情都是他自己想办法搞的。我姆妈讲了,我们没结婚,以后就只顾我们了。”李世圭赶紧开口。
“真的?”裴贝琪将信将疑。
“我讲的你还不信。听讲老头子单位要在莲花城盖职工住房,就在等呢。现在家里头呢,帮我在搞顶职的事情。等我顶到职了,又有房子了,我们再结婚也不迟。到时候再生个跟你一模一样的龙凤胎!”说着,李世圭上前搂住她单薄的肩头。
这裴贝琪只是宣泄一时的恼怒,岂会真的离他而去,她是唬他的,心里却是一心一意欲和他牵手到老的。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直感动和吸引着她。自然而然,李世圭三言两语就把她哄得转怒为笑,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
他二人朝租的小家走去,一路说说笑笑。
婚房内,林青玉见贾世玉的同事们闹洞房尽兴之后离开了,忙携他着手收整凌乱之物。不经意间,就朝身后门口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裴贝琪和李世圭抽身离去的那一瞬间。
“哎,大嫂和大哥来了,没进门就走了,他们可能要吵嘴了。”她心酸地对贾世玉说,一面归类衣物,往衣柜里收纳。
贾世玉继续叠衣服,未接话,心里却知道大嫂想要结婚,所以才会那样。可作为小叔子的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更何况大嫂是家里人都认定的哥哥的妻子,而哥哥又是他最亲密的人。虽然,他和哥哥不同姓,却是一母所生,只是哥哥随母姓,他随父姓而已。
“唉!有什么好吵的,像我们这么简单,你也能结婚。你自己不愿意结,那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林青玉见他不说话,心里想着。可是,同为女性,她能理解她的心情,便未再放于心上了。
林青玉关上房门,立于房门口,把从此属于自己的小家看了看:不大,约十二个平方米。房顶是普通木格子吊顶;房间有两扇窗子,一扇朝东,一扇朝西;东窗下有张书桌,配了一把靠背椅;书桌一旁是一张一米五的板床;床尾一组组合柜——正中央电视柜;两侧各是一个相同的衣柜;两个衣柜外侧又分别是两个圆弧转角低柜。床和组合柜几乎填满了房里,人能够款款自由活动的位置就是房门口到床边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了。奇怪得很,此时的她却感到十分的满足,尤其喜欢那两扇粉色的窗帘,给她梦幻一般的温馨之感,甜甜的、蜜蜜的——从此要和彼此相爱的人在一起了。至于,家具的漆色浅紫色——望上去好似多年之前漆的,既透着淡淡惨白,又透着淡淡脏黄,她已不再介意了。事实上,她知道,这组家具是她公婆请农村老家的木匠用家里的木材打制的,却不知他们不曾上心。因此,贾世玉未能指望上父母,自己抽空将没有上漆的家具拉了来。他虽然对此有了一点意见,却仅是搁在心里,几分钟而已。无可奈何下,他喊同学拿喷枪对家具直接喷了一回漆色。
“我们把电视、洗衣机,这些东西摆好吧。”林青玉说着,又重新打量房里空间,“要放在哪里不挡事呢?”
“我们先把电视放到电视柜里去。”贾世玉打开房门,费劲地从隔壁厨房里提来电视机,拿工具刀割断捆装带,又剥散外包装纸箱。他二人共同抬起长虹29寸彩色电视机。
“这怎么搞?”林青玉懵了。此时,贾世玉也懵了——电视机根本放不进去,电视柜太小了。一时间,他二人抬着沉甸甸的电视机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啊哟,我抬不动了!快放到床上去!”林青玉感到电视机将从手里滑落了。
他二人慌忙将电视机就手丢在床尾,又都深喘了一口气。林青玉再次打量家里。
“把电视放到书桌上。”贾世玉看了半晌,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家里哪有摆放电视机之处。
“不行,电视放在书桌上,那像什么样子,也不是长久之计。”林青玉决意不答应,却又没有其它之法,只好泄气地呆坐在椅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床上的大电视机。
“我有办法了。”贾世玉将房内角角落落看了个遍,又看了半天的组合柜,方才琢磨出一个点子,“你看看,我们把两头的矮柜拼凑在一起,台面就是半个圆台面了,就能放电视了。”说着,他拉出靠房外门边的低柜,又和林青玉一点一点地分别挪移右侧衣柜、电视柜,左侧衣柜腾出位置,直到两个低柜能够拼合一处。
他二人齐心合力将电视机小心翼翼抬过去,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勉强够放。贾世玉推了推柜子,见两个柜子算是稳当,这才放下心。
“还有洗衣机要摆。”林青玉对他说。
“我们去拿。”
他二人从厨房里搬来洗衣机。贾世玉又同样去掉外包装,却又发懵洗衣机无处可搁放。
“放在房门后面,紧挨着衣柜。正好它的宽度和柜子差不多宽,都靠在一边墙上成一排,还正好呢。”林青玉说,她再次反复打量着房间,发现门后不仅能挂毛巾,还可以摆放洗衣机。
他二人合力将半自动洗衣机搬到房门后面,却发现房门再也无法大开了,只能敞开到一半的位置。
“就这样吧。”林青玉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合上房门,又打开房门,反复了几回,感到日后进出不方便。
“厨房还有两个箱子怎么放?”贾世玉问。
“箱子好放,在床里侧地上放四块砖头,砖上先放你的箱子,箱上再放我的箱子。正好当个床头柜,放放脱下的衣裳。你去门口看看有没有,好像有,我好像看到了。
贾世玉捡回四块残破的红砖,垫在地上,又按她说的摆放木箱子。
这边,林青玉才注意到书桌上有一瓶红花,心想地摊上买来的塑料花,这么俗气,就抓起它,连瓶带花扔进床头边的垃圾桶里,将自己带来的绢花拿出来摆了,左看看又右望望,说:“我的花好看吧!”贾世玉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只匆匆地望了一眼。
见家里已被收拾的妥妥当当,他二人正准备洗漱歇息之时,突然,就听到“嘭吱!”一声响。循声一看,左侧衣柜门突然自动大开,一床棉被滚落出来,落在了地上。林青玉忙上前将它重新塞入衣柜里。谁知,才转过背去,柜门又是“嘭吱!”一声响,棉被又滚了出来。
“这怎么搞的?这是什么柜子!怎么这么小!连个你自己家的盖被都放不进去!”林青玉发躁了,她见贾世玉上来帮忙,却不管如何折叠棉被,如何使劲将它塞入柜内,结果还是关不上柜门。“这个盖被也是,打得这么大,堆在床上叠都叠不起来。我心想就用我家的盖被,把你家的这床收起来,现在硬是收不起来了。”
反复折腾多次,又听见她责怪,贾世玉既躁又热,脱了白色衬衫,光着上身,咬着牙叉着腰,直愣愣地看着衣柜。林青玉此时也满身大汗了,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
“我来。”贾世玉见歇了片刻的林青玉在垃圾桶里翻出一截长塑料绳带,拿它捆绑缚紧棉被,便接手去做。他手劲大,棉被不一会儿被他绳带捆紧,塞入柜中。保险起见,他又将另一床棉被捆了。
他二人这才如释重负,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我去烧水,你准备准备,我们过一下洗澡。”贾世玉说,他打开房门,用电水壶在厨房里烧水,又用红塑料桶在家外接了一桶自来水,拎进房里。
房门后尼龙线上挂着几条各色新毛巾,上下两排,林青玉正欲取一条大红毛巾,却发现线上还挂着一把八根新的衣架,随手便将它们挂进右侧衣柜里,又将自己其它易皱的几件厚衣服用它们挂了。此时,衣柜里原有两根塑料衣架,一根挂了贾世玉今日结婚穿的藏青色西服上衣,另外一根挂了林青玉的半新大红套裙。
突然,林青玉又听见“嘭吱!”一声响,心里一惊,以为棉被又滚落下来,转身一看,左侧柜门紧闭未开,再往右侧一看,却是右侧衣柜门自动开了。她上前去关,柜门始终无法闭合。
“这两个衣柜是怎么打的?宽度这么窄!”林青玉又恼又怒,“你看看,挂件衣服都不行!打家具的时候,你爸妈不看看么?平常都是用柜子的人,不知道打这么小放东西不行么!这叫我以后怎么用!又不是用一天两天的事!”
贾世玉放下水桶,憋屈着不作声。半晌才说:“水都搞好了,可以洗澡了。”他知她初来乍到,对新家及周围环境陌生,便替她将一切备好。
“好。”林青玉说,“唉,算了算了,以后不挂衣服了,就这样子吧。”她心想,也感到自己有些乏累了。
贾世玉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红塑料澡盆,帮她倒好冷热水。林青玉猛地光光地在他跟前洗澡,不好意思起来,含羞地背对他,匆匆地先洗了,上了床。贾世玉洗罢,向门外倒掉洗澡水,又拿门外拖把将地上水拖了,才上床。
他二人这才相拥睡去。而此时已是深更半夜了。
原来,贾世玉和林青玉不是才子佳人,可他二人的情缘也颇动人,且也曲折。贾世玉在地质队工作,有一年,队上在历史城县郊租了一户人家的房子作项目部,这家子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小的就是林青玉。她活泼外向,一眼就喜欢上了木讷的他,似乎那种木讷里又暗藏着几分乖张。在她纯真自然的感染下——默不作声洗他换下的脏衣服,贾世玉逐渐由明面的被动转变为内心的接纳,也深深喜欢上她。
直到勘测项目结束,他二人都未挑明这段感情。一次,在相思的促使下,林青玉未能克制住对贾世玉的思念,不顾长途漫漫,乘车去莲花城他单位找,却没能见到他人——他随项目去野外工作了,她蔫蔫地回了家。
一个月后,就有同事把此事向贾世玉说了。第二日,他便不动声色地乘车就去找她。她和她的家人都颇感意外,甚至她父亲都背地里说,他当年不理解一位小伙子,傻得竟然从远处来历史城找有情人,哪知如今也有小伙子这么痴,居然上门来找自己的幺女。不过,她父母都说了,倘若光光看人,他们能看中贾世玉,人忠厚老实。偏偏,他家住得太远了。因此,不赞成这般的婚恋。她父亲还说“男人,人大心大,而且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显然,她父亲眼光长远,担忧女儿远嫁后,婚姻会生变数,将来没办法也无脚力走出不测的人生困境。可是,林青玉相信自己,确定自己是真情,也深知父亲是爱护自己。于是,难以决择里,在一个晚餐后,她情不自禁地拦腰抱住父亲,哭泣了起来。爱女心切的老父亲在那一瞬间心软下来,连说了几个“好”字,却从此后悔于心。
林青玉得到父亲首肯之后,像一只被释放鸟笼的画眉,向美好的森林飞去,没有顾虑地向贾世玉飞去——他俩不是电话来电话去,就是你来我往看望彼此——沉浸在妙不可言的情海里。可是,汪洋的情海深处总会有暗流涌动。而推动暗流的力量来自贾世玉的大姨李芝凤。她联合妹妹劝说他“结婚就是过日子,感情不感情不重要,她没工作不能要;在莲花城找个对象,以后老婆生孩子做月子,都是丈母娘的事,不要家里操一点心,平时还可以在丈母娘家里吃饭,多好的事。”作为因嫁人而走出农村,又因此有了工作的她能说出这番颇符世俗道理的话自然是她人生经验的总结。只是,不识字的她掩盖了一点她的私心,也是她长远的眼光——侄媳妇有工作,家里多多少少就有了一些有瓜葛的城里亲戚,将来可以给她儿子女儿介绍不错的对象。一直以来,她娘家、婆家两头的亲戚都在乡下,一家子独居莲花城久了,难免心中有所期盼,希望同城有几家亲戚,大家平时走动走动,门前家中热闹些。
携藏着母亲和大姨的话,贾世玉几度打算放弃,他也曾看过几个地质队老职工的家庭,妻子无职业,养大家中几个孩子颇为艰辛。可是,他首次的相思之情占居了首位,他动用生气,动用回家不吃饭,动用将来不娶妻冲破了母亲的阻力,最终娶回自己的心上人。
而他二人皆是寒门出身的孩子,为了前世草木前盟,又据自家的情况,皆尽最大化地节俭着,草草地完了个婚,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家——今日,林青玉只身嫁入,贾世玉简单迎娶。事实上,物质的贫乏,形式的简陋,并未冲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悦和成婚这一日所有美好又美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