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寒是惊醒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脊背处升腾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擂鼓般震耳欲聋。
榻前纱幔低垂,将清晨的第一缕微光,裁成细碎的流萤,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动。
无数的新历史在往他的脑海里灌输。
他手脚冰凉,指尖都在轻微地颤抖。
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她在梦中最后的轻笑。
“然后呢”
带着少女的狡黠,又藏着对未来全然未知的天真。
然而她眼底深处,那抹如烟雾般缭绕的疲惫,却比任何惊恐的嘶吼,都更让他心悸。
是天意要我入局,还是我裴知寒合该逆天而行?
他无法再躺下去,甚至无法再在此刻的东宫多待一息。
他迅速起身,顾不上湿透的里衣紧贴肌肤的冰冷不适,披上外袍便疾步冲出寝殿。
廊下,晨风微凉,吹不散他额上的冷汗。
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急促,带起一阵急促的回响。
东宫侍卫见他这般模样,皆是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询问,只远远地躬身行礼。
“方平!”
裴知寒一边走,一边怒喝着。
方平早早就跟在他身侧,三日下来,他早知道殿下每次醒来都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听到裴知寒呼喊,他两步小跑到了身侧:“殿下……”
裴知寒急切地走着:“去白马寺,叫李东樾现在来!”
方平愣了愣:“殿下……这李……李东樾是谁?”
裴知寒顿住了,望了方平许久。
新进入脑海里的记忆。
也没有了李东樾这个人。
裴知寒闭上了眼:“曹观起,叫他来!”
“是!”
方平转身离开,备车,叫人。
裴知寒径直出了宫门,策马扬鞭,不顾一切,直奔长安城西的白马寺。
马蹄声如急雨,敲击着青石长街,那不是催命的战鼓,那是他心头,欲破茧而出的嘶吼。
时间不多了。
她等不起,他也等不起。
光阴如箭,不负韶华。
可这韶华,又岂是寻常人能负得起的?
城门在晨曦中缓缓开启,像一道通往旧日的缝隙。
他没有丝毫犹豫,驾驭着马匹如离弦之箭,冲破了这道禁锢,一往无前。
去他娘的宿命,老子偏要逆天而行!
长安城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灰蒙蒙地笼罩着远处的山峦,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人世间的喧嚣与尘埃隔绝在外。
越往西行,喧嚣声便越发微弱,取而代之的是松涛与梵唱的隐约低语。
白马寺的山门在晨雾中,显得愈发古朴而庄严。
高大的琉璃瓦顶,在初升的曦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寺内钟声悠扬,佛音袅袅,一切都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宁静。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地交给守门的僧人,脚步匆匆地踏入院门。
寺内,青石板路蜿蜒向上,银杏树叶繁茂,遮天蔽日,将阳光分割成斑驳的光影。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一种难以置信的冲动,混杂着对某种奇迹的渴盼,几乎让他屏住呼吸。
他要去寻那个只存在于他记忆中,早已消逝了十年之久的身影。
转过一处殿宇,一片小小的竹林出现在眼前。
翠竹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一首轻柔的乐曲。
竹林深处,一座禅房静静伫立,门扉半开,有淡淡的檀香从里面飘散出来,混杂着一股熟悉的,却又让他心悸的,药草的气味。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扇半开的门缝里,一道熟悉得刻骨铭心的侧影,映入他的眼帘。
她的青丝如瀑,简单地挽了一个髻,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僧袍,脊背依旧挺直,却透露出一股久病缠身的虚弱。
她正对着窗户,指尖轻轻拨弄着窗台上的一株半枯的兰草,动作缓慢而宁静。那兰草叶片泛黄,却依旧顽强地舒展着,带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
“长……长姐?”
他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颤抖。
人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指尖一颤,窗台那株半枯的兰草,颤巍巍地晃动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曾经在他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梦魇中反复出现,带着血迹与尘埃,苍白而绝望。
如今,那双眼中,竟有活人的光,像深渊尽头一盏摇曳的灯。
“知寒?”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恍惚,似乎还未从方才的宁静中回过神。
她平静地望着裴知寒,眼里却是一副他不该来的淡然。
她竟真的活着!
裴知寒是冲进去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指尖触及的温度,是活人的体温,真实而又温暖。不是记忆中,那冰冷僵硬的躯体。
“长姐……你……”他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堵在喉间。
在他面前的,是本该在十年前,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大景长公主,昭宁。
昭宁掌心冰凉,任由他抓握,眼中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额角,那里的冷汗尚未完全干透,映着晨光,泛着晶亮的光泽。
“你为何会来?”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父皇的旨意仍在,不可有人踏足此地……你……”
“你当年……明明……”
他的声音仍然沙哑,带着未散的恐惧。
他记得那年的中秋夜,长安城火光冲天,狄人乔装打扮,将火药埋藏在坊市深处,引爆了整个西市。
那是京城从未经历过的浩劫。
彼时,她身为长公主,为了百姓,亲身犯险,却被卷入火海,尸骨无存。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也是大景朝野上下避而不谈的禁忌。
可新的历史却将一切变得混沌,裴知寒脑海中的无数段历史交织着,他无法轻易抽丝剥茧,更不愿意去捋顺这一切的经过。
他要她亲口告诉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昭宁,是最疼爱他的人。
是整个皇宫之中对他最好的人。
他在行宫数以千计难眠的夜晚唯一惦念着的人。
唯一喂他吃糖,唯一为他讲故事,唯一和他一起玩闹的姐姐。
本该是带走他最后一丝人间暖意的少女。
此时,正活生生的坐在她的面前!
十年压抑着的思念,在这一刻迸然爆发。
他不管新的历史长河里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那些主观思想早已随着新一轮的冲击改变了一切。
他只要见她。
“长姐……”
裴知寒凝望着她,即便她就在眼前,仍旧思念不已:“你……为何会在此处,为何……会被禁足?那日大火,你……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想要的是个答案么?
昭宁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自己思念了十年的弟弟,她从他坚韧的眸子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想念。
他没有来看自己,她不怨他。
而这一次的奋不顾身,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怎的,昭宁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昭宁苦笑:“那日,我的确被困火海。”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复杂的情绪。
她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平静,却又蕴含着某种压抑的悲痛。
十年,她在白马寺的祈福和悼念,都为同一个人。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火舌炙烤着我的衣袍,呛人的浓烟让我几乎窒息。周遭是百姓的哭喊与绝望,一片混乱。我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就在我以为自己命数已尽之时……”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裴知寒,那双眼中,此刻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带着一丝感激与温暖。
“是雪儿姐,苏枕雪……”
“她!”
裴知寒几乎惊呼出声,眼底涌现出浓郁的惊讶。
不该是惊讶。
他猜得到。
因为十年后,苏枕雪还是死了。
“是。”
昭宁轻轻地点了点头,唇边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笑意。
好像是在悼念曾经的自己。
“她好厉害啊……”
昭宁流下了泪:“姐姐总是那副病弱西子的模样,可那一日……她满身尘埃与血迹,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昭宁的手指轻抚过桌面,仿佛在追忆着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她带着我,在火海中穿梭。每一步,都像是能预知火势蔓延的方向,每一步,都能避开坍塌的房梁。她甚至,还能引导那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从绝境中找到生路。”
“她救了许多人,最后才将我从地道里带出。等我反应过来时,她便已经消失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困惑与不解:“我四处寻找,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裴知寒听着,心中巨浪翻涌。
“那后来,长姐为何……”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僧袍,声音有些艰涩。
如果她被苏枕雪所救,为何又会在白马寺出家,且看上去被软禁一般?
昭宁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蚀骨的悲凉与愤怒。
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那场中秋夜的狄人偷袭,京城震动。朝廷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北疆。”
她的声音变得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深深的怨毒:“狄人确实是从北疆而来,然而,那并非苏将军之过。”
“那一年,北疆军粮,本该充足。可京中户部,却以次充好,将霉变的军粮送往前线。苏将军他们,吃着那些发霉的粮食,连连生病。整整一个月,北疆大军,病倒大半,根本无力抵御狄人突袭。这才给了狄人可趁之机。”
裴知寒的瞳孔骤然紧缩。
霉变军粮!
那个不可更改的历史,终究是在北疆的生死线上,种下了永远无法祛除的祸根。
“父皇震怒,不听辩解。”
昭宁的眼眶泛红,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嘶吼,仿佛要将心底的怒火尽数宣泄:“他将战败之责,全部归咎于苏家。而那些昧着良心克扣军饷,运送霉变军粮的官员,却安然无恙,甚至还借此机会,大肆攻讦苏家,说是苏家养寇自重,所以才故意让军士生病,以图谋反。”
“我替苏枕雪求情。我说苏家世代忠烈,绝无可能通敌叛国!父皇应该彻查军粮,还北疆将士一个清白!我说了所有我知道的,我能说的……”
昭宁开始剧烈颤抖,泪水如决堤般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眼中尽是绝望:“可我说了,又能如何?父皇将我软禁在了白马寺。他告诉我,便连这皇宫容不下你了。他怕,他怕我查出真相,会动摇他的根基。”
裴知寒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他为苏家感到悲哀,也为自己的父皇感到彻骨的寒冷。
“那苏枕雪她……”
他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新的记忆他根本不忍自己去看。
长姐的命运已经改变,可苏枕雪呢?
昭宁的泪水流得更急了,那张清瘦的脸庞,此刻被悲痛扭曲。
“姐姐她……她是为了给苏家求一个公道。”
她声音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写成:“她带着证据,闯入金銮殿,她想让父皇看到真相,她想让那些贪官污吏伏法。”
“可她太天真了。”
“严瑜,那个伪君子!那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昭宁猛地拔高了声音,极致的憎恨与不甘。
她的指甲深陷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为了表忠心,为了讨好父皇,他……他竟然串通户部,刑部,还有京兆尹,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苏枕雪身上。”
裴知寒闭上了眼睛。
那些证据不需要是真的,只需要有个人说出那些证据,就足以将苏家覆灭。
“他们诬陷苏枕雪私通狄人,说她勾结北疆匪徒,说她图谋不轨!”
昭宁嘶声吼道,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们甚至,捏造证据,将那批霉变军粮的罪责,也一并栽赃到苏家头上!说苏家,是为了叛乱,才故意囤积次品军粮!”
“父亲他……他瞎了眼!他瞎了心!”
昭宁猛地抓住裴知寒的衣领,双眼赤红,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苏家满门忠烈!为了大景,为了百姓,他们世代镇守北疆,浴血沙场!可父皇呢?他为了自己的颜面,为了稳固那些朝臣的权势,竟然……竟然杀了苏家!杀了苏茂,杀了姐姐!”
“如果他当初不杀苏家,如果他当初彻查军粮,如果他当初听我一句劝!”
她声嘶力竭,悲愤欲绝:“狄人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堂而皇之地占据整个燕云十六州!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这一切,都是父皇的错!都是他识人不清,是他昏聩无能!”
禅房内,只剩下昭宁绝望而悲愤的嘶吼,以及裴知寒那几乎停滞的呼吸。
这一日,禅房内,有血泪落下,染红了青灯古佛。
他一直以为北疆的沦陷,是天灾**,是苏茂的疏忽。
如今看来,这竟是京城庙堂之上的,一场**裸的阴谋与血腥牺牲。
他的父皇,竟然是这幕后推手之一。
这不是失误,不是贪赃枉法,不是百官嫉妒。
这就是彻头彻尾,精致的谋划!
而她,苏枕雪,竟是在这般境遇中,为了还苏家清白,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竟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不同的时间线里,反复发生。
昭宁脱力地倒在他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
裴知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越过她,看向禅房外那片古老的竹林。
竹影婆娑,依旧宁静,却已无法遮掩这世间最残酷的真相。
北疆,那片他记忆中辽阔而苦寒的土地,此刻在他眼中,却变成了血染的画卷。
燕云十六州,这曾是大景王朝最坚固的屏障,如今却如同被撕裂的伤口,**裸地暴露在风雪之中。
他终于明白,他梦见的那些,并非仅仅是梦。
那是一条条,她曾走过,却注定走向死亡的路。
他必须改变。
改变她,改变北疆,改变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大景。
他想起苏枕雪临醒前。
“然后呢?”
那是她未尽的言语,也是他此刻心底最急切的答案。
他要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他要打破这个十年循环的宿命。
他轻轻拍打着昭宁公主的背,眼中已无方才的惊恐与迷惘,只剩下了一片令人心悸的,决绝的冰冷。
他终于彻底看清了前路。
这天下,总有些不平事,得有人去扛,他要做的,远不止阻止一场婚事。
而是。
重塑旧山河。
朝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