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春。
凛冬已过,冰雪消融。山野间草木初萌,溪水潺潺,本是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然而曹操却无心欣赏。
他衣衫破旧,须发凌乱,带着一小队残兵穿行在太行山麓的密林间。自濮阳兵败后,他一路向北逃亡,欲投奔袁绍,寻求庇护。
“只要到了冀州……”
曹操咬牙前行,脚底早已磨出血泡。他不敢走官道,只能翻山越岭,昼伏夜行。
然而,却没料到在这荒僻处被一群黑衣劲旅拦住了去路。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在曹操脚前的树干上。
紧接着,几十名黑山军从树林各处涌出来。没几下,曹操身边最后几个护卫就被砍倒,他自己则被团团围住。
而黑山军中为首之人身形矫健,勒马立在当道,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正是黑山军首领,“飞燕”张燕。他正值壮年,眼神里满是悍勇之气,腰间佩着环首刀。
张燕冷笑一声:“你就是曹操?王镜悬赏千金要你,倒是省了我往冀州跑一趟了。”
曹操心中一沉。张燕此人“剽悍捷速”,擅长山地游击,麾下黑山军来去如风,连袁绍都奈何不得。此刻亲见,果然名不虚传,那股子山野间磨砺出的迅猛劲儿,绝非寻常军将可比。如今被他截住,凶多吉少。
曹操强自镇定,拱手道:“燕赵之地,英雄辈出。将军何必为难曹某?若放我一马,他日必当厚报。”
张燕嗤笑:“厚报?王镜悬赏千金要你的命,你能给我什么?”
他一挥手,两名壮汉立刻上前,将曹操按倒在地。
“绑了!”张燕狞笑,“正好拿你的人头,去向王镜邀功!”
张燕拔出自己的佩刀,刀刃在残阳下闪着寒光,正要挥刀斩下,曹操闭目待死,心里满是不甘,自己也算一世英雄,到头来竟要死在一个山贼手里,连个名声都留不下……
可预想中的剧痛没传来,反而听见一声急促的“刀下留人!”
曹操猛地睁眼,只见一队绣衣使者策马而来,为首之人一袭黑袍,面容冷峻,眼神沉静——竟是司马懿!
“仲达?!”曹操难以置信。
司马懿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向张燕出示一枚令牌:“在下绣衣直指司马懿,奉丞相之命,生擒曹操。”
张燕愣了一下,随即收刀入鞘,脸上的悍戾散去几分,竟露出几分恭敬:“原来是绣衣使者。既如此,自然依丞相大人的意思。”
司马懿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将几箱沉甸甸的金银抬到张燕面前。箱盖打开,黄白之物在暮色中晃得人眼晕。
“这是赏金,请张将军过目。”
张燕瞥了一眼,毫不客气地挥手让手下收下,咧嘴一笑,语气却愈发恭顺:“多谢丞相厚赏。待日后丞相大人平定河北,张某定率黑山弟兄尽数归附,绝无二话。”他深知王镜如今势大,能得这样的机会结好,远比那千金悬赏划算。
司马懿淡淡点头:“一定带到。”
而直到被捆上囚车,曹操才终于反应过来。
当年王镜将他驱逐出翊京,是自己念其有才收留了他,待他不薄。可那身绣衣直指的服饰,分明是王镜身边重臣的装束。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从始至终,司马懿都是王镜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那些看似偶然的献策,那些恰到好处的“失误”,原来都是为了今日将自己推入绝境!
“司马懿……”曹操的声音嘶哑,带着几分颤抖。
司马懿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淡漠。
他轻声道:“孟德公,当年多谢收留,只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罢了。”
“各为其主?你这忘恩负义之徒!背信弃义的小人!”曹操气得嘶吼起来。
司马懿不再多言,挥手示意启程,囚车缓缓驶向翊京。
……
翊京的城门在暮色中缓缓开启,曹操被麻绳捆着,踉踉跄跄地踏入城中,抬眼望去,街道规整,屋舍俨然,与他记忆中残破的城池截然不同。这便是王镜一手建起的新都,空气中都透着一股新生的锐气,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被押进一处幽深的府邸,关在内室。
夜幕降临,烛火摇曳,映得四壁昏黄。
曹操静坐案前,手脚未戴镣铐,却比任何枷锁都更沉重。他闭目养神,听着门外渐近的脚步声——轻缓、从容,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门开了。
王镜踏入内室,一袭玄色锦袍,衣摆绣着暗金色的云纹,她长发高挽,一支白玉簪斜插鬓边。
多年未见,她早已褪去了初出茅庐的青涩,眉眼间带着久经世事的沉静,却又藏着锋芒。
目光落在曹操身上时,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寻常的故人,而非阶下之囚。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糅合了威严与从容,比多年前曹操初见时,更添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曹操心中暗叹。从前他只当王镜是个崭露头角的后辈,却没料到此人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甚至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这翊京的每一块砖瓦,都在诉说着她的才能与野心。
王镜微微一笑:“孟德兄,别来无恙。”
曹操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阶下囚而已,何谈无恙?”
王镜不以为意,挥手命人摆上酒菜。精致的瓷盘中,菜肴色香俱全,有烧肉、时蔬,还有热气腾腾的羹汤,另有一壶温酒置于案上,壶身雕着繁复的花纹。
曹操挑眉道:“断头饭?”
“并非如此。饭菜皆是精心备下的,无毒。”
王镜示意左右退下,亲自拎起桌上的酒壶,给两个空杯斟满酒。那酒壶是青铜质地,壶嘴处雕着一只衔珠的雀鸟,看着寻常,可只有她清楚,壶身内侧藏着精巧的机关,只需指尖微动,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
她将其中一杯推到曹操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浅啜一口:“孟德兄,一路辛苦。我敬你一杯。”
曹操盯着那杯酒,忽而大笑:“好!既是靖侯美意,操岂能辜负?”
他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得极快,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奔波与委屈都咽进肚里,随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镜静静看他进食,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她忽然伸手,再次执起酒壶。指尖在壶底轻轻一按,再斟酒时,酒液清冽依旧,却已换了滋味。
她将新斟的酒推到曹操面前,“尝尝这酒,是翊京本地的酒坊清如许酿的,比兖州的更烈些。”
酒过三巡,曹操举杯,目光深邃:“靖侯。”
他用了王镜的封号,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操纵纵横半生,未逢敌手。今日败于你手,我心服口服。”
他仰首饮尽,喉结滚动:“你是我见过最有耐心的猎人,也是唯一让我敬畏的对手。”
“如今大势已定,我只问一句……你,要如何处置我?”
王镜缓缓道:“孟德兄,你我相识多年,虽为敌手,却也相知。”
她抬眸,眼中映着烛火:“天下英雄,唯吾与君耳——可惜,天命在我。”
“我不杀你。但有两个条件。”
她伸出一根手指:“其一,你需写一封罪己书,自陈半生过失,劝旧部归顺朝廷。如此,我可保你家族平安,子桓、子建皆能安稳度日,衣食无忧。”
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至于你本人……交州地僻,远离中原,正适合修身养性。我会派心腹护送,保你衣食无缺,但此生不得再入中原半步。”
说这话时,她的指尖轻抚酒壶边沿……
饭菜无毒,酒可未必。
内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噼啪的声响。曹操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沉默了许久,久到王镜的指尖都微微收紧。
忽然,他猛地抬头,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有自嘲,有苍凉,却唯独没有求饶。
“好!好一个‘天命在你’!”
他笑够了,眼底只剩下一片清明,“我曹操一生不信天命,今日却不得不认。”
他收敛笑意,正色道:“罪己书,我写。”
“但有一事……你说的条件都要做到。”
王镜微微颔首:“自然。”
她执壶为他斟满最后一杯酒,“孟德兄,请。”
曹操举杯,与王镜轻轻一碰:“请。”
这一杯,敬宿敌。这一杯,敬终局。
酒尽,烛残。
王镜起身离去,玄色衣袂拂过门槛,再未回头。
曹操独坐案前,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忽而轻笑。
“天命……吗?”
他提笔蘸墨,在绢帛上写下第一个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