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初春的邺城仍笼罩在刺骨的寒意中。袁绍的病情随着倒春寒的冷风急转直下。
侍从捧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道:“主公,该用药了。”
袁绍勉强睁开眼睛,看着那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汤,突然暴怒地挥手打翻。
“滚!又是这些庸医…咳咳…开的苦水…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帕子上溅满暗红的血点。
自袁绍发病以来,府中已经记不清请过多少大夫。
那些名医们把完脉后,都暗自摇头,私下对刘夫人说:“袁公五脏俱损,气血两亏,怕是……要早备后事了。”
刘夫人却不甘心,又命人四处寻访方外之士。
这日,府上来了一位自称“云鹤子”的老道。
他鹤发童颜,手持拂尘,一进门就说:“贫道夜观天象,见邺城有紫气东来,特来结缘。”
刘夫人如见救星,连忙将他引至内室。
云鹤子在袁绍榻前摆开阵势。
他取出一道黄纸朱砂符,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
突然,那道符纸竟无火自燃,在众人惊呼声中化作片片灰烬,落入早已准备好的玉碗清水中。
云鹤子将符水奉上,“此乃三昧真火符,饮之可祛百病。”
袁绍虚弱地抬眼,看到碗中清水竟泛着诡异的光芒。他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求生的渴望,仰头一饮而尽。
其实哪有什么仙术。那老道早用鱼胶将白磷粉末粘在符纸上。室内炭火旺盛,温度恰好让白磷自燃。这戏法他演练过无数次,专门用来哄骗达官贵人。
接下来的日子,云鹤子在偏院架起丹炉,声称要炼“九转还魂丹”。
他往炉中投入水银、朱砂等物,日夜煽火。刘夫人派去监视的婢女回来禀报:“那道人炼丹时,满室异香,炉中隐现金光。”
七日后,云鹤子捧着一盘赤红丹丸来见袁绍。
“此丹采日月精华,夺天地造化,服之可延寿一纪。”
袁绍服下后,果然面色转红,精神大振,甚至能在庭院中散步片刻。刘夫人大喜,赏赐云鹤子黄金百两。
但好景不长。
旬日后的深夜,袁绍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只觉五脏如焚,喉头发甜,一口黑血喷在帷帐上。
刘夫人惊慌失措地赶来,半伏在榻边,颤抖着用帕子擦拭他嘴角的血迹,声音带着哭腔:“阿绍……阿绍!怎么会这样?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
她猛地抬头,厉声对侍从喝道:“快去请云鹤子!快!”
不多时,那位仙风道骨的云鹤子匆匆赶来。他依旧一身素白道袍,手持拂尘,面上却不见半分慌乱,反而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淡然。刘夫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道长!这仙丹……为何夫君服下后,反倒病得更重了?”
云鹤子轻叹一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仙丹本是逆天改命之物,凡人肉身羸弱,骤然承受仙家灵力,难免会有排异之相。”
他顿了顿,故作深沉地捋了捋长须,“若想真正脱胎换骨,需循序渐进,以温和丹药辅佐,慢慢调养,方能使主公的凡躯适应仙家之气。”
刘夫人将信将疑,可眼下袁绍奄奄一息,她已别无选择,只能咬牙道:“那……道长可有办法?”
云鹤子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道:“贫道这里尚有一枚养元丹,可暂缓主公症状。但若要根治,还需炼制更上乘的九转金丹,只是……”
他面露难色,“此丹需以千年灵芝、雪山参王等珍稀药材为引,再辅以黄金、玉石入炉,方能有成。”
刘夫人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当即道:“道长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能救回夫君,我袁府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云鹤子满意地点点头,道:“夫人诚心,天地可鉴,贫道必当竭尽全力。”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袁府的金银如流水般送入云鹤子的丹房。
刘夫人日夜守在袁绍榻前,眼睁睁看着他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服下丹药后,袁绍会短暂地恢复些许气色,甚至能勉强坐起说几句话;可没过多久,他又会陷入更严重的呕血与昏厥。
刘夫人心中煎熬,却仍抱着一丝希望,每日焚香祷告,祈求上苍庇佑。她甚至命人在府中设下祭坛,供奉三牲,祈求神灵降福。
……
建安四年三月初,春寒料峭。
刘夫人带着贴身丫鬟,乘坐简朴的马车悄悄前往城外寺庙上香。连日来的忧心如焚让她憔悴不堪,鬓角已隐约可见几丝白发。
“夫人,前面就是清莲寺了。”丫鬟轻声提醒道。却见刘夫人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飘落的桃花瓣。
忽然,拉车的马匹发出一声嘶鸣,马车猛地一顿。
刘夫人身子前倾,险些撞到窗框。
她蹙眉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车夫惶恐地回头:“夫人恕罪,这马突然就不肯走了……”
话音未落,一阵清冷的山风卷着桃花拂面而来。刘夫人眯起眼睛,只见前方山路的拐角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位身着灰褐色粗麻衣的老妪,手持一根盘绕着龙纹的乌木杖,杖首镶嵌着一颗琥珀,内里似有云雾流动。
灰白的发丝用一根骨簪松松挽起,几缕散发垂在耳际,随着山风轻轻飘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脸上那半张青铜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幽幽冷光,面具边缘镌刻着细密的云雷纹,右眼处的孔洞后,隐约可见一只泛着淡金色瞳孔的眼睛。
露出的半边脸上,皱纹如同刀刻,却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气质。
“这位夫人……”老妪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却莫名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眉间郁结,心火旺盛,可是为家中病人所困?”
刘夫人心头猛地一跳。她素来谨慎,此行更是微服出行,只带了贴身丫鬟,连车夫都是临时从庄子上调来的生面孔。这荒山野岭,怎会有人认出她的身份?
正要开口询问,老妪却忽然举起木杖,在地上划出一道古怪的符文。山风骤起,吹得她衣袍猎猎作响。
“你出身南阳刘氏,十六岁嫁入四世三公的袁家。”
老妪每说一句,刘夫人的脸色就变一分,“建宁三年你曾流产一次,至今小腹时有隐痛。”
“啪嗒”一声,刘夫人手中的佛珠掉在了车厢里。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就连贴身丫鬟也只知她曾小产,却不知具体情形。
老妪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她走路时几乎不发出声响,但手中的乌木杖每次点地,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泛着湿气的印记,这些印记很快就会消失不见。最奇怪的是,当她靠近时,周围的飞虫都会自动避开,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
明明动作迟缓,却眨眼间就到了马车前。
当她凝视自己时,那只露出的淡金色眼睛会突然变得异常清明,完全不像垂暮之人的浑浊目光。
刘夫人竟不由自主地向老妪行了一礼:“仙姑如何知晓……”
老妪——实则是王镜用玉骨变化形而成——微微抬手制止了她的问话:“老身玄烛,隐居灵山六十载,今日晨起卜卦,见邺城方向黑气冲天,特来一见。”
“你夫君服食的所谓仙丹,实则是催命毒药。若不及时救治,铜汞入髓,神仙难救。”
刘夫人闻言,顿时泪如雨下,竟当场跪了下来:“求玄烛大人救救我夫君!袁府上下必当厚报!”
王镜伪装的老妪摇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夫君杀戮过重,此劫难逃……”
见刘夫人面如死灰,又话锋一转,“不过……念在你一片诚心,老身可暂缓其痛楚。”
阳光穿过山间的薄雾,在玄烛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刘夫人恍惚间觉得,这位神秘的老妪仿佛与周围的山水融为一体,透着说不出的玄妙。
“请……请玄烛大人随我回府。”
刘夫人声音发颤,带着真挚的恳求。
玄烛微微颔首,应允了她的请求。当她的木杖再次顿地时,拉车的马匹竟温顺地转过身来,仿佛通晓人意。
回程路上,刘夫人请玄烛在车厢内居上座。这位平日里最讲究礼数的袁府主母,此刻却像个虔诚的信徒,不时望向这位神秘的巫者,眼中满是敬畏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