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数九州人的心目中,塔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古老象征,这种在古代只能由君王修建的建筑,其所具备的高度与奢侈度,基本上都与时代国力相吻合。
诚然,历朝历代中不无因塔而大兴土木,置民生于不顾的本末倒置之徒;不过令史学家们欣慰的是,这种地基不稳的空中楼阁基本也都如同其统治者一般,会在起义军的熊熊烈火中被烧的尸骨无存,所以由塔来推测时代特征与繁荣度的原则依然有效。
而九幽红塔,却是与这种传统观念大相庭径的存在。
这座由圣者方天行提案,倾九州举国之力建造而成的天空堡垒,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威震寰宇八荒的护国利器,其存在形式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象征意义。
此时此刻,它就这样静静地坐落在宇宙的中心,凭借自己伟岸的身姿抵御着自黑暗深处扑面而来的恶意;尽管很难想象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九州国才允许这种级别的底牌出征异国他乡,但很显然,黑暗的深处就有我们想知道的答案。
红塔之上,身着白衣的女子静静地伫立在红色要塞的顶层,一言不发地盯着手中的文件。
“方天行……”
苍老的声音突兀出现,一名老者自阴影处徐徐而来,斗篷上的帽子遮住了他幽绿色的双眼,但也依旧盖不住那死气弥漫的深邃目光。
“学者们绝对不会因为塔被烧毁而高兴,在他们眼里烧塔的不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算是破坏文物,即便塔的主人是暴君也同样如此。”被呼作方天行的白衣少女漫不经心地回答到,而后翻过了一页文件,文件的标题赫然写着《九州塔学》几个大字,“你怎么看呢,兰泽洛斯·提尔伯格?”
“我知道你想打发我离开,也知道时之预言不可泄漏,但事态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精密的轮盘自空中突兀显现,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迅疾如雷而又不动声色,老者无声无息地将轮盘中一柄漆黑的匕首扎进了方天行的办公桌,
“这柄‘恶兆’同样是一把带有预言性质的圣物,能显示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的命运。”
幽暗而又深邃,殷红的血液自刀柄处汩汩而出,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又瞬间化作黑烟,黑烟飘荡弥漫,久久不散,而后又化作黑色的骷髅回到刀中,并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如同灵魂都被烧灼般撕心裂肺。
“自我冠名‘隐者’至今已有三千载,它从未有过如此不祥的模样。即便是以前,我仅仅是西诺斯帝国的一名教长,这样的情况也少之又少。”带着警告的性质,老者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如今,你已是掌握时空轮回之力的圣者,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在政界与你唇枪舌战的罗森塔议会大议长,可敌人却依旧能够对我们产生致命的威胁,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代表对方是足以颠覆人类文明的存在,实力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方天行双眼微垂。
“是的,这事你早就知道。”兰泽洛斯眼中的幽光愈发深邃强烈,“我从没想过你会在这种事上有所隐瞒,我带来了西诺斯帝国所有的终末使徒,整整12人,那是帝国的顶梁柱,罗森塔议会的所有底蕴,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如果敌人真的强大如斯,我现在的行为无异于亲手葬送自己国家的未来。”
“我无法在这种事上做出太多让步,时之预言牵扯了太多的因果,主动透露任何信息都会导致结果发生改变,这次的行动几乎是在刀尖上起舞,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方天行的眼睛暗淡无光,表情变得有些悲伤,“对你有所隐瞒是我的责任,我无法在一群太初之物的面前保证你们的安全,如果你有意向,我可以批准你们退出此次行动。”
“不要转移话题,我何曾在乎过自身的安危。”兰泽洛斯的眼神锐利如刀。“我们应该撤退,另谋出路。”
“......”方天行默默不语。
“我能感受到,在那黑色的漩涡之中有比我更为原始纯粹的死亡力量,对手很可能掌握着比我们生命形态更为高级的力量,就算你可以操纵时空,能够毫无代价地回溯时间,将千万场胜利的曙光带回人间的黎明,死亡也依旧会如影随形,在无光的黑夜里,唯有被收割的生命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你太小看死亡了,这种盲目自信会让我们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这是一场向神明宣战的战争,胜利本就是奢望,为了能够上祂们的谈判桌,我们必须倾尽所有。”方天行看着窗外的星空,双手相扣,“希望你能够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兰泽洛斯.提尔伯格。”
“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与屠杀无异,你如何对得起和我们一起上战场的同胞?”兰泽洛斯愤怒地抽回了恶兆,“失败者没有资格登上谈判桌,待宰的羔羊只适合晚宴的餐桌。”
“……”
“你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保持沉默,方天行。你最忠诚的部下义无反顾地跟着你来送死,可是你却连让他们死个明白都做不到。”
“人类没有时间了,兰泽洛斯。无论撤退与否,文明都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唯有以命相搏,才有一丝生机。”方天行攥紧了拳头,“作为西诺斯帝国罗森塔议会的荣誉议长,我尊重你身为盟友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就算你现在带着部队离开我也不会责备你,而我会待在这里,将计划贯彻到底。”
“你确定要用这种官话来打发我?你我都曾是政客中的佼佼者。”
“……我很抱歉,兰叔。我已经穷尽了所有能观测到的未来,唯有这样,人类才能继续苟延残喘。”
“我的战士们并不畏惧死亡,但他们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在这里的每一名战士都是为了人类命运而战。等这场战争结束,你们就会明白一切。”
方天行起身来到了兰泽洛斯身前,“这片星空虽然熠熠生辉,但并没有属于人类的光芒。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我已经押上了所有的底牌,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老朋友。”
“……”兰泽洛斯用力攥紧了拳头,而后又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
“我会见证到最后一刻,但相应的,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老者的声音显得有些颓然,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入了阴影之中,自此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些许言语回荡在白衣女子的耳畔,
“一定要活下来,老朋友。”
方天行苦笑了一声,回望窗外的星空,久久不语。
......
“回来了,兰叔?”
军衣男子侧躺在沙发上喝着酒,对着黑暗中的老人打了声招呼。
“洛廷均,九州国的军规允许你在这个节骨眼扮演醉鬼吗?”
“我没有扮演,我是真的醉鬼。”洛廷均摊了摊手。
“你有时候真不像个领导。”兰泽洛斯扶了扶额头,事情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纠结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
“你的顶头上司方天行说——”
“她不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才是九州国的国主,她只是人类联盟的盟主~”洛廷均起身打断了兰泽洛斯的发言,晃了晃脑袋,“哎,盟主好像也确实是领导,这又不是以前的多国时代了,你也没说错哈。”
“这不是重点,她说这是一场向神明宣战的战争,目的是为了上祂们的谈判桌。”
“自封为神,就像伊兰特族一样?”洛廷均起身泡了杯有醒酒功效的葛藤花茶,然后一饮而尽。
“不,是方天行认为祂们是神。至于伊兰特人,他们的信仰可以追溯到神龙皇帝克洛德·伊兰特的时代,确实有自称神民的资格,但我想不对其他的宗教信仰评头论足。”
“追溯到神龙皇帝克洛德·伊兰特的时代?说的好像它是死了几百上千年的木乃伊一样,那家伙不是还在至高天的王座上坐着吗,而且这次打架也没派人来,沟槽的宗教国,每次都不出力,功劳还得算他们一份。”
“现在不是背后嚼人舌根的时候,重点在于对神的认知。”兰泽洛斯沉声道,“你应该也知道的,方天行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传统意义上的鬼神。”
洛廷均按了按太阳穴,试图舒缓自己因为酒精而晕头转向的大脑,“是啊,她确实对鬼神之说不感兴趣,如果她真的承认了对方是神明,那就说明对方很有可能掌握着这个世界上最为根源的法则,这种存在咱们见都没见过,还是直接跑路为妙。”
“我已经劝过她撤退了,但是没能成功。”兰泽洛斯十指相扣,“可能换你去说更合适。”
“别,我开玩笑的,她敬你三分,对我可是露出本性的。”
“对面有一位实力恐怖的死亡法则掌握者。在文献的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真正掌握死亡之力,难道它们的存在历史可以追溯到永眠时代,是沉睡遗民?”兰泽洛斯蹙着眉头,彷佛若有所思。
“信息太少就不要胡思乱想了,那样只会让你掉头发,虽然目前你的头顶还是挺茂密的。”洛廷均推了一盒九州润发膏到兰泽洛斯面前,“来一盒吗?我从16区那个大胡子行商口袋里顺的。”
兰泽洛斯揉了揉额头,平复了下心情后,向男子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把润发膏拿走。
“我头发质量还可以,也没几根白发。不过你说得对,信息太少,光在这胡思乱想,确实也没什么意义。”
“有时候你没必要想这么多,这种事上相信方天行不会有错的。”
“智者千虑,亦有一失。不考虑最消极的情况,如何采取最积极的行动?”兰泽洛斯坚持己见。
“说起来,每一名终末使徒都是你的亲传弟子吗?”洛廷均开始转移话题,一板一眼还认死理的倔老头是很难说服的,自己有机会真应该和卖保健品的学习一下如何和这种人沟通。
“是的,共计12人,他们分别是哈利法·希恩,麦肯兹·凯塞多......”
“停一下爷,我没问那么仔细,你别像家里娃娃考上名校的父母一样,逢人就自动打开话匣子。”洛廷均有点麻了,“我都是按他们盔甲的特征起外号的,像什么大盾哥红刀哥之类的。”
“早年我曾在西诺斯大教堂里任职神父,职责是赐予新生儿姓名,他们所有人的名字至今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兰泽洛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住他人的名字是最基本的礼仪,甚至对敌人来说也同样如此。如果人人都能这样恪守这一礼仪,那么有朝一日我死的时候,墓碑上写着的就会是‘兰泽洛斯·提尔伯格’,而不是‘一个身上满是细菌病原体的糟糕老头’。”
“你记住的最早的那一批孩子都是几千年前的死人了,可赶紧忘了吧。”洛廷均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看着老人,“而且你也死不掉吧,作为三巨头之一的‘隐者’,就不要拿自己永恒的生命开玩笑了。”
“等到哪一天我了无牵挂了,我会努力让自己躺进棺材板里的。”
“那我也努力让九州人不吃米饭吧,反正难易程度是一样的。”洛廷均咧嘴笑了起来。
“我倒是很希望你成功,毕竟我们西诺斯人的食品向来与米饭不搭。”兰泽洛斯拍了拍衣领,和洛廷均扯东扯西让他的心情舒缓了不少,“对了,武者源明理的部队会在48小时内赶到。”
“那个用黑社会治国的暴脾气也快到了?非常好,这样一来三巨头就齐了,打架也有点底气了。”洛廷均拍了拍兰泽洛斯的肩甲。
“好了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准备工作要做,先走一步。”兰泽洛斯拨开了洛廷均把自己肩甲拍得哐哐作响的手,这小子怪没距离感的。
离开之前,他回身又看了看洛廷均。
“洛廷均。”
“在,还有什么事。”
“方天行和我说,人类的时间不多了,唯有这次行动,才能搏出个未来。”
“很残酷,但也很现实,我发表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意见。”
“但我有一种预感,时间不多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
“她想用自己的命,换人类的命。”
“那她还挺天真的,也不嫌自己面子大。”洛廷均背对老者,摆了摆手,向老人告别。
“也对,但愿是我的感觉出错了吧。”老人双眼微垂,步入阴影之中,再也不见其踪影。“多保重了,洛廷均。”
洛廷均怔怔地盯着窗户外的黑色漩涡,思绪万千。
人类从来不是宇宙的主角,光是生存都要拼尽全力,诸神却将众生的苦难视为游戏,嬉闹着,喧嚣着。
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文明潮起潮落,生死摇摆跌宕,尽人之所事,知天归其命,千百年后虽是黄土一堆,不留遗憾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