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上海,海大美术系的写生教室硝烟弥漫。方瑜跪在废墟里,炭笔在残墙上快速勾勒——倒塌的石膏像、破碎的调色板、还有那本被烧焦的《西洋美术史》,扉页上徐悲鸿的题字只剩半个"悲"字。
"同学!快进防空洞!"
她回头,看见穿军装的青年站在弹坑边缘。阳光从他背后刺过来,钢盔下的眉眼笼在阴影里,只有领章上的青天白日徽微微反光。
"等一下!"方瑜抓起最后一支赭石色颜料,在断墙上涂抹。
赵明远冲过来拽她时,看清了那幅未完成的画——圣母像的轮廓被改成了持枪的女兵,怀抱的圣婴变成了一面残破的国旗。
炮弹在五十米外炸开的瞬间,他把她扑倒在画前。热浪掀翻了颜料箱,赭红色泼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像某种宿命的印泥。
难民营的煤油灯下,赵明远发现方瑜总在画速写。
"给我当模特?"她突然抬头,炭笔尖指着他的眉骨,"别动,就这个角度。"
笔尖沙沙划过纸面。赵明远僵着脖子,视线却忍不住往她手腕飘——那么细的手腕,怎么能在搬运伤员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画完成了。方瑜撕下纸页递给他:"送你。"
纸上不是他的戎装肖像,而是双交握的手——他的粗粝带茧,她的纤细染血,背景隐约可见海大美术楼的穹顶。
"为什么画手?"
"手不会说谎。"方瑜合上素描本,封皮上烫金的"海大"二字已经斑驳,"就像你的手,明明能开枪杀人,刚才给小孩包扎时却抖得厉害。"
赵明远突然抓住她画画的右手:"跟我走。"
"去哪?"
"前线需要会画地图的人。"
徐州会战的战壕里,方瑜用缴获的日军罐头盒当调色盘。
"往左三十米有个机枪点,"赵明远指着草图,"要标红。"
方瑜蘸着枪油混泥土的"颜料",突然说:"当年马蒂斯要是来中国,肯定发明不出野兽派。"
"什么派?"
"你看这颜色,"她笔尖点着土红色的战壕,"比任何颜料都鲜活。"
照明弹升空的瞬间,赵明远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碎土,眼下有干涸的血迹,嘴角却还噙着笑。这个本该在画室调弄玫瑰灰的姑娘,此刻正用刺刀在罐头盒上刮出等高线。
他突然抢过她的"调色盘":"你撤退到二线去。"
"不行,"方瑜夺回罐头盒,"师部需要这份地图。"
炮弹在附近炸开,震落的泥土覆灭了争执。黑暗里,赵明远摸到她冰凉的手指,上面还沾着枪油的刺鼻气味。
野战医院的帐篷浸在血光里。方瑜的白大褂已经看不出底色,袖口还粘着半片梧桐叶——是昨天轰炸时从母校废墟里捡的。
"按住他!"她咬着发绳给伤员缝合,马尾辫早散成乱发。
赵明远帮她按着挣扎的士兵,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个铜吊坠——凑近才认出是迷你画板,掀开里面藏着张泛黄的照片:海大美术系的毕业合影。
"你同学呢?"
"死了三个,"方瑜打结的手不停,"剩下的在各地战地医院。"
纱布用完了。她突然撕开自己的衬衫下摆,雪白的棉布瞬间被血浸透。赵明远看见她腰侧有道未愈的刀伤——是上周为保护病历本挨的刺刀。
"方瑜!"
"别嚷,"她利落地包扎完毕,"比这严重的伤我都画过。"
她说着从医药箱底层抽出素描本。赵明远翻开发黄的纸页,每一张都是伤员肖像——炸断腿的号兵、失去右眼的机枪手、被烧焦半张脸的通讯员......每幅画角落都标注着日期和番号。
"总得有人记住他们原来的样子。"方瑜合上本子,吊坠里的照片在血腥味中轻轻晃动。
太行山的冬夜,篝火映着缴获的日军清酒。
"尝尝,"赵明远递过铁皮杯,"比松节油好喝。"
方瑜抿了一口就呛出眼泪:"你喝过松节油?"
"小时候误当过水彩。"他望着她泛红的脸颊,"你画画时总舔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