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太阳刚爬过菜市场的大棚,岐仁堂的铜铃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撞响了。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袖口沾着粉笔灰,进门就直奔候诊椅,腰还没伸直就捂着嘴咳起来,咳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最后咳出一口白痰,用纸巾裹了扔进垃圾桶。
"大夫,您给看看吧,这痰快把我熬垮了。"他喘着气抹抹嘴,露出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我姓赵,是街对面中学的语文老师,教毕业班,天天早读晚自习连轴转。"
岐大夫刚给药柜换完标签,标签上的"六君子汤"四个字墨迹还新鲜。他示意赵老师伸手,自己拉过木凳坐下,指尖搭上对方的腕脉。指腹下的脉搏跳得软塌塌的,像没上紧弦的钟表,尤其右手关脉那块,按下去涩得像碾过沙子的磨盘。
"赵老师这脉,脾虚得厉害啊。"岐大夫收回手,瞥见他眼底的青黑,"是不是每天早上醒来,一枕头的痰?咳都咳不完,白乎乎的像搅了淀粉水?"
赵老师眼睛猛地睁大:"您怎么知道?我这痰邪门得很,晚上躺床上就觉得嗓子眼里黏糊糊的,早上一睁眼能咳小半碗,刷完牙还能吐出几口。前阵子自己买了本《家庭中医手册》,说二陈汤能化痰,我就照着方子抓了药,还加了药房推荐的黄芩、黄连,结果越喝越糟——现在不光痰多,上课板书时,痰能顺着嘴角往下淌,学生都偷偷笑......"他说着就红了脸,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标签都磨掉了角。
学徒小药正蹲在门槛边晒陈皮,闻言忍不住插了句:"赵老师,您加黄芩黄连干啥?那玩意儿苦得烧心,我上次帮李奶奶抓药,闻着都犯怵。"
"药房的人说我这是'上火',得加点凉药才能压住。"赵老师苦笑,拧开瓶盖倒出几粒褐色药丸,"后来痰更多了,我又加了苏子、杏仁,想着能往下顺顺,结果现在口干得厉害,一节课喝三杯水,嘴唇还是裂得像旱田。"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妈,是住在教师家属院的王婶,手里还攥着张家长会通知单。"这不是赵老师吗?上周开家长会还见您咳呢,咋没好利索?"她把菜篮往墙角一放,"我家小子说您讲课总中断,是不是得请几天假歇歇?"
赵老师叹口气:"王婶您不知道,我这病西医查了胸片、验了血,啥也没查出来,就说'有点慢性咽炎',开了些'润喉片',含着还行,一停就犯。"
"西医看的是片子,岐大夫看的是内里的虚实。"王婶凑过来看岐大夫写的脉案,"去年我家老头子也是痰多,早上起来能把痰盂装满,自己用冰糖炖梨喝,越喝痰越黏,后来还是岐大夫给看好的。"
岐大夫拿起案上的《脾胃论》,翻到"脾主运化"那页,指着给赵老师看:"您看这图,脾胃就像家里的老磨盘,您教毕业班,天天备课改作业,忧思伤脾,就像磨盘少了力气,转得慢悠悠的。学生背书要早读,您这脾胃'早读'也得有力气——夜里睡着后,磨盘本该慢慢转,把白天吃的东西碾成水谷精微,可您这磨盘没劲,东西碾不细,堆了一晚上,就变成了痰,早上一醒自然咳得多。"
赵老师捏着眉心叹气:"可不是嘛,天天陪学生吃食堂,菜要么太油要么太咸,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饿极了就啃个冷馒头。"
"这就更糟了。"岐大夫往茶盏里投了片生姜,"《素问》说'饮食自倍,肠胃乃伤',您这不是吃多了,是吃错了、吃凉了。那二陈汤本是好方子,像给磨盘扫扫渣,可您加了黄芩、黄连,那玩意儿寒得像冰碴子,往磨盘上一撒,不光转不动,连木头都冻裂了——脾土一伤,肺金就没了依靠,《难经》说'脾生肺',肺像个风箱,风箱没了劲,喘气自然费劲,这就是您为啥越化痰越胸闷的道理。"
小药在旁边掰着手指头算:"那赵老师流痰涎是咋回事?我前几天看《本草纲目》,说'脾主涎',是不是脾收不住了?"
"正是。"岐大夫点头,拿起药柜里的党参给赵老师看,"您看这党参,黄澄澄的,像给磨盘加了把劲;白术呢,就像给磨盘轴上点油,让它转得顺溜。这两味加茯苓、甘草,就是四君子汤,补脾气的底子;再加陈皮、半夏,就是六君子汤,既能补又能化痰,像一边给磨盘上油,一边扫渣子。"
他顿了顿,又从抽屉里拿出炮姜和肉豆蔻:"您这脾胃不光没劲,还凉得很,得加点'柴火'。炮姜温着,像给灶膛添点炭火;肉豆蔻固着,让磨盘碾出的津液别乱淌——您那控制不住的痰涎,就靠它收着呢。"
赵老师听得发愣:"那我口干想喝水也是脾的事?不是上火吗?"
"是虚火。"岐大夫指着窗外的梧桐树,"您看那树,叶子黄了不是因为天旱,是根没劲儿吸水。您这脾就像树根,吸不上水,嗓子自然干,越喝凉水越干,就像给蔫了的花浇冰汽水,根更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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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在旁边搭腔:"可不是嘛!我家老头子那时候也口干,岐大夫不让他喝凉茶,让他喝小米粥上面的米油,说那是'脾之液',喝了不到三天就不渴了。"
岐大夫把药方递给赵老师,上面写着"六君子汤加炮姜三钱、肉豆蔻二钱",字迹遒劲有力:"这药熬的时候,先把药材泡半个钟头,大火烧开,小火炖四十分钟,倒出来温着喝,别放凉。早上空腹喝一碗,晚上睡前再喝一碗,喝的时候就着几口小米粥,给脾胃垫个底。"
他又叮嘱:"这阵子别吃食堂的凉菜了,让家里人给您带点蒸山药、煮南瓜,《神农本草经》说山药'补中益气',像给磨盘加优质的谷粒,好碾。还有,改作业别熬到后半夜,亥时(21-23点)脾经当令,这时候不睡,脾就像连轴转的磨盘,迟早得散架。"
小药已经把药抓好了,用牛皮纸包成三小包,外面用红绳捆着:"赵老师,这是三天的量,喝完您再来,师父说可能还得调调方子。"
赵老师捏着药包站起来,腰杆似乎直了些:"谢谢岐大夫,谢谢小药。要是真能好,我让学生给您送面锦旗,就写'妙手除痰'。"
岐大夫摆摆手:"把身体养好,教出更多好学生,比啥锦旗都强。"
等赵老师走了,王婶凑过来问:"岐大夫,他这痰真能好?我听人说'痰是百病之根',难缠得很。"
"脾虚生的痰,就像湿地里的青苔,光除青苔不填湿地,永远除不完。"岐大夫给药柜里的陈皮翻了个面,"六君子汤是填湿地的土,等脾土扎实了,还得补补肾——肾是脾的'后台',《金匮要略》说'肾阳生脾阳',就像磨盘得靠水车带动,水车有劲儿了,磨盘才能转得长久。所以等他痰少了,我会给他用八味丸,补补肾阳,让这'水车'转得更欢。"
小药挠挠头:"那要是有人痰多又黄又稠,也能用这方子吗?"
"那得看情况。"岐大夫拿起一片黄芩,"要是痰黄稠、嗓子疼,像有火燎着,那是湿热,得用黄芩、黄连这些'灭火器';但赵老师这痰白稀、脉虚,是寒痰,得用'温药',就像给冻住的池塘破冰,冰化了,水才能流起来。《伤寒论》里说'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就是这个理。"
正说着,门口的铜铃又响了,进来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是赵老师班上的,手里拎着一袋刚从家里摘的橘子:"岐大夫,赵老师说您能治他的病,我们给您送点橘子,您多费心。"
小药赶紧接过橘子,岐大夫笑着摆摆手:"回去告诉赵老师,按时吃药,少熬夜,等他好了,我还想听他讲《论语》呢。"
学生们蹦蹦跳跳地走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岐仁堂"的匾额上,"仁心仁术"四个金字亮得晃眼。王婶看着药方子,突然问:"岐大夫,您说这教书先生的病,是不是都跟'想太多'有关?"
"可不是嘛。"岐大夫拿起赵老师落下的粉笔头,"《黄帝内经》说'思则气结',气结在脾,就像绳子捆住了磨盘。这些老师啊,心思全在学生身上,啥时候能多想想自己的脾,就少遭这份罪了。"
三天后,赵老师果然来了。这次他换了件深蓝色的夹克,袖口干干净净的,进门时没捂嘴,说话也顺溜了:"大夫,神了!喝了两天药,早上的痰少了一半,上课再也没流口水,学生们都说我讲课嗓门亮了。"
岐大夫给他把了脉,点点头:"嗯,关脉有力了,脾气动起来了。不过还得巩固,把六君子汤里的炮姜减点,加味山药,《神农本草经》说它'长肌肉,久服耳目聪明',正好适合您天天用脑子的。"
他又写了个新方子:"再喝七天,然后换八味丸,早上吃五粒,晚上吃五粒,温水送服。这丸药像给水车慢慢上油,得吃仨月,把肾阳补起来,脾阳才有根,以后就不容易犯了。"
赵老师接过方子,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大夫,我这几天喝小米粥,真不觉得口干了,以前一节课喝三杯水,现在一杯就够。"
"这就是脾的本事。"岐大夫指了指窗外,学生们正排队进校门,"脾就像班里的班长,班长得力了,班里啥都顺;脾得力了,痰啊、渴啊,自然就好了。"
又过了一个月,赵老师带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来,是他的女儿,手里捧着幅画,画的是岐仁堂的门脸,门口的铜铃上还画了个小音符。"岐大夫,我爸的痰全好了,现在早读能跟我们一起背书呢。"小姑娘把画递过来,"这是我画的,送给您。"
岐大夫接过画,贴在诊案上方的墙上,正好挨着那幅"正气存内"的字。"这画比锦旗好。"他摸摸小姑娘的头,"回去告诉你爸,脾好了也别大意,改作业累了就揉按足三里,那是脾经的'加油站',按按就有力气了。"
小姑娘点点头,拉着赵老师往外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拖在地上的省略号。小药看着墙上的画,突然明白:那些早晨咳不完的痰,从来不是肺的错,而是脾在悄悄喊累——就像磨盘转不动时,总得有人给它添把劲、上点油,不然再好的粮食,也只会烂在仓里,变成碍眼的渣。
岐大夫拿起《脾胃论》,轻轻合上,鼻尖的药香里混着陈皮的暖、党参的醇,像把那些关于脾与痰的道理,都熬进了这深秋的阳光里,温温的,不燥不烈,正好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