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石板路,把城南老街的屋檐洗得发亮。岐仁堂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匾额被雨水润得愈发沉实,"岐仁堂"三个楷体字透着股百年老店的稳当劲儿。药铺里弥漫着苍术与当归混合的暖香,药工小陈正踮着脚往最高层药柜添陈皮,竹制药铲碰得抽屉"咔嗒"轻响,惊飞了窗台上那只总爱蜷在枸杞袋旁打盹的三花猫。
"陈叔,刘书记家的药熬好了没?"穿藏青对襟褂子的岐大夫正低头给个老太太诊脉,左手三指搭在脉枕上,右手握着支竹笔在处方笺上悬腕疾书。他五十出头,鬓角带些霜色,眼角笑纹里总像盛着暖意,说话时尾音轻轻上扬,让人瞧着就亲近。
小陈刚应了声"就好",药铺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闯进个慌慌张张的中年男人,西装裤沾着泥点,头发被雨打得分绺,手里还攥着件湿透的羊绒衫。"岐大夫!可算找到您了!"男人声音发颤,喉结上下滚了滚,"我爸......我爸快不行了!"
岐大夫放下笔,示意老太太稍等,起身扶他坐下:"别急,慢慢说。令尊是哪位?哪里不舒服?"
"就是前阵子总来买山楂丸的刘汉儒,"男人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汗珠子往下淌,"我爸是咱们区里退休的老书记,这几天不知咋了,上吐下泻的,找了个大夫说是上火,开了些苦水子喝,结果越喝越重,现在拉得站都站不住,腿肚子一个劲儿抽筋,说话都没底气......"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救护车似的鸣笛声,接着是轮椅轱辘碾过石板的声音。刘汉儒被人推进来,往日挺直的脊梁塌着,脸色像浸了水的黄纸,嘴唇干得起皮,盖在腿上的薄毯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老书记这是......"岐大夫伸手搭上他的脉,指下脉象绷得紧,像根被冻硬的细麻绳,却没什么力气。再看舌苔,白腻得像刚喝了碗米浆。
刘汉儒喘着气,声音细若蚊蚋:"岐大夫......拉了四天了......一天跑十几趟茅房......吃啥拉啥......昨晚腿还抽了筋,现在浑身软得像面条......"
他儿媳妇在旁搭话:"前儿个请的张大夫来看,说爸脉跳得快,是肝火旺,开了黄连、黄芩那些熬水,喝下去更糟了,夜里直接拉水,裤衩子都来不及换......"
岐大夫让学徒搬来个小凳,坐在刘汉儒面前,慢悠悠问:"拉的是稀水还是糊糊?有没瞅着没消化的菜叶子?"
"都是稀水......偶尔有没嚼烂的米粒......"刘汉儒闭着眼叹气,"前儿个小区超市搞活动,买了两盒冰镇绿豆沙,晚上乘凉时喝了两罐,转天就开始拉......"
"这就对了。"岐大夫点点头,转头对他儿子说,"你爸这不是上火,是冻着了。"
"冻着了?"男人愣了,"这都五月天了,穿短袖还嫌热,咋会冻着?"
药铺里候诊的几个老街坊也凑过来搭话。卖豆腐脑的王婶接口道:"汉儒哥是爱贪凉,去年冬天还见他敞开怀在楼下下棋呢。"
岐大夫笑着摆摆手,从药柜上拿起本线装的《黄帝内经》,翻到其中一页:"《素问》里说得明白,'清气在下,则生飧泄'。啥是清气?就是脾胃里能往上走的阳气,像咱们蒸馒头时锅里的热气,得往上冒才能把馒头发起来。老书记喝了冰镇绿豆沙,寒气顺着嗓子眼往下钻,直接冻着了脾胃,那股清气升不上去,全堵在肚子里,可不就拉肚子?"
他又摸了摸刘汉儒的脉:"你看这脉,绷得紧像根弦,这是寒气把血脉冻得缩起来了。前儿个张大夫怕是把这寒脉当成热脉了,黄连、黄芩都是苦寒的药,好比往结冰的池塘里扔冰块,寒上加寒,脾胃更没力气干活,可不就越拉越重?"
刘汉儒儿媳妇急了:"那咋办呀?再拉下去,人都要脱形了!"
岐大夫起身走到药柜前,指着一排排药抽屉说:"治病得像给冻僵的人捂暖炉,先把脾胃里的寒气赶出去,再把清气托上去。老书记这病,得用'升阳散寒'的法子。"
他让小陈拿过药戥子,一边称药一边解说:"苍术、白术各抓二钱,这两味药是脾胃的'小棉袄',《本草纲目》说它们能'燥湿健脾',就像给受了寒的脾胃裹上棉絮,挡住寒气。"
"羌活、防风各一钱,这俩是'散寒小旋风',"岐大夫拿起两味带着辛香的药材,"《神农本草经》说它们能'祛风散寒',就像打开窗户放进股暖风,把肚子里的寒气往外赶。"
"干葛八分,这东西能升阳气,就像给脾胃装个小梯子,让清气顺着往上爬。炮姜也来八分,这是生姜炮制成的,性子温而不燥,能暖暖胃,好比喝口热粥,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
最后他抓起两小撮细茎药材:"升麻、柴胡各五分,这俩是'升阳小旗子',《脾胃论》里说它们能'引清气上行',就像用竹竿把耷拉下来的清气挑上去,让脾胃重新精神起来。"
药铺里的老街坊听得入了神,王婶咂咂嘴:"敢情这抓药跟调兵遣将似的,还分这么多门道。"
岐大夫把抓好的药包起来,递给刘汉儒儿子:"回去用砂锅煎,水没过药面一指,大火烧开,小火再熬一刻钟,倒出来温着喝,药渣别扔,晚上再加水熬一遍。喝药时就着几口热粥,别吃生冷的,尤其那冰镇绿豆沙,可千万别碰了。"
他又叮嘱刘汉儒:"喝完药躺炕上捂捂,出点小汗最好,别贪凉吹空调,让阳气慢慢升起来。"
刘汉儒被儿子推着往外走,回头对岐大夫拱手:"多谢你了......这趟没白来......"
"放心吧老书记,"岐大夫笑着摆手,"明儿我去给你复诊,保准能好利索。"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阳光透过药铺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刘汉儒竟自己拄着拐杖来了,脸色红润了不少,走路也稳当些。
"神了!岐大夫!"他一进门就嚷嚷,"昨儿喝了头遍药,下午就拉得少了,晚上那遍喝完,今早起来就拉了一回,还是成形的!腿也不抽筋了,身上也有劲儿了!"
他儿媳妇拎着一兜刚出锅的糖糕跟在后头:"可不是嘛,昨晚爸还喝了半碗小米粥,睡得踏实着呢。"
岐大夫给刘汉儒诊了脉,脉象柔和了许多,舌苔也退了些腻:"寒气散得差不多了,就是脾胃还虚着,再调两剂巩固巩固。"
药铺里候诊的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夸岐大夫医术高。卖猪肉的老李拍着大腿:"我就说老书记这病得找岐大夫,那些年轻人懂啥,就知道开西药打吊针。"
岐大夫笑着给刘汉儒又开了两剂药,药量减了些:"这两剂少放些羌活、防风,多加点山药、莲子,让脾胃好好养养。《金匮要略》说'四季脾旺不受邪',把脾胃养好了,啥病都少找上门。"
刘汉儒吃了五天药,彻底好了。这天傍晚,他提着一篮自家种的西红柿来谢岐大夫,正赶上岐仁堂要关门。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刘汉儒握着岐大夫的手说:"以前总觉得中医慢,现在才明白,找对路子,好得比啥都快。"
岐大夫望着街上渐渐亮起的路灯,慢悠悠说:"治病就像给庄稼浇水,得顺着根须走,急不得。这岐仁堂开了几十年,靠的就是摸着脉找病根,按着规矩抓药,老祖宗传下来的理儿,错不了。"
晚风拂过药铺门前的幌子,"岐仁堂"三个金字在暮色里闪着温润的光,药香混着老街坊家飘来的饭菜香,在初夏的空气里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