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警报声像钝锯,一下下割着心胸外科的走廊。丁子轩摘下沾着血渍的手套,扔进修料桶时,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丁主任,3床的主动脉瘤剥离手术准备得差不多了。”护士长跑过来,手里攥着手术同意书,额角的汗打湿了口罩,“家属刚签完字,教授让您……”
“知道了。”丁子轩打断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刚结束一台长达八小时的先天性心脏病修复术,患者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心脏只有鸽子蛋大小,每一针缝合都得屏住呼吸。现在他的眼前还飘着手术灯的残影,胃里空得发慌,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更衣室的镜子里,男人眼下的青黑已经蔓延到颧骨,白大褂的领口沾着干涸的碘伏,连平日里最挺拔的肩线都垮了下来。他拧开矿泉水瓶,灌了半瓶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太阳穴突突的跳痛。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三玖发来的消息:“今晚做了味增汤,放了你喜欢的海带芽,等你回来热给你喝。”后面跟着个冒着热气的汤碗表情。
丁子轩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指尖在屏幕上敲了个“好”,然后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走向手术室。
他不能停。
这是这周的第三场紧急加台,科室里两个主任医师被派去支援外地,剩下的担子几乎全压在他这个最年轻的副主任身上。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家属焦灼的眼神、护士递来器械时的依赖……这些都像绳子,把他牢牢拴在手术台上。
第一盏灯:八小时的绷紧
婴儿的心脏在体外循环机的维持下,微弱地搏动着。丁子轩的显微镜调至最大倍率,视野里的血管细如发丝,稍有不慎就会撕裂。助手的呼吸声太响了,他皱了皱眉:“轻一点。”
助手立刻屏住呼吸。整个手术室只剩下器械碰撞的轻响、体外循环机的嗡鸣,还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透过两层口罩,闷得像在水下。
三小时后,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手术服贴在身上,黏得像层薄膜。护士递来葡萄糖水,他没接:“缝完这针再说。”
缝合最后一针时,窗外的天已经亮了。婴儿的自主心率慢慢恢复,监护仪上的波形从紊乱趋于平稳,像湖面终于落定的涟漪。丁子轩直起身,后腰传来针扎似的疼,他扶着手术台喘了半分钟,才哑着嗓子说:“收尾交给你们。”
第二至第七盏灯:时间的叠加与体力的崩塌
第二台手术是五个小时。患者是位六十岁的老人,主动脉瓣钙化得像块石头,丁子轩握着瓣膜钳的手,每转动一度都要用尽全力。中途低血糖犯了,他眼前发黑,靠在器械台上缓了十秒,嘴里含着护士塞来的葡萄糖片,甜味还没化开就重新低下头。
第三台四个小时。是台常规的心脏搭桥,可患者有严重的糖尿病,血管脆得像薄纸,他缝合时的力道得精确到克,生怕一用力就扯断。结束时他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血痂,洗了三遍手都没洗掉。
第四台三个小时。紧急抢救,患者送进来时已经室颤,他跪着做了四十分钟胸外按压,膝盖撞在瓷砖上青了一大块,直到除颤仪发出“滴”的长音,才瘫坐在地上,汗水顺着下巴滴进无菌单里。
第五台七个小时。复杂的主动脉夹层,破口从升主动脉延伸到腹主动脉,他得在体外循环下一点点剥离血肿,再用人工血管替换。中途教授来查岗,看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皱眉让他休息:“我来接手。”
“没事。”丁子轩摇头,视线死死锁着术野,“还差最后一段。”他怕换人的间隙,哪怕一秒钟的停顿,都会让之前的努力白费。
第六台六个小时。凌晨三点接的急诊,大巴车祸导致的心脏挫伤,患者的心肌像被揉烂的纸,他得一点点清理凝血块,再用生物胶粘合破损的心肌。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是护士帮他摘的手术手套。
第七台四个小时。本是计划好的择期手术,患者是个要参加高考的少年,术前特意跟他说“丁医生,我想考医学院”。丁子轩握着手术刀的手,在划开皮肤的瞬间顿了顿——这双手,已经连续在手术台上泡了四十六个小时。
缝合最后一针时,他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手术灯的白光变成一团晕开的光斑,助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丁主任,止血彻底了……”
他想说“知道了”,喉咙却像被堵住。眼前的红(血)与白(手术巾)开始旋转,胃里翻江倒海,后腰的剧痛突然炸开,像有把刀从脊椎捅穿到胸口。
“丁主任?”
“子轩!”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声音很熟悉,像三玖。他想回头看看,身体却软得像没了骨头。白大褂的重量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带着血渍、碘伏和汗水的沉,把他往黑暗里拽。
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想到的,是三玖留在保温桶里的味增汤。
好像……很久没喝到了。
走廊的凉与掌心的暖
三玖是被董嘉的电话吵醒的。
“三玖学姐,你快来医院!子轩他……他晕倒在手术室门口了!”董嘉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是杂乱的脚步声。
三玖的脑子“嗡”地一声,手里的汤勺“哐当”掉在锅里。早上六点给丁子轩发消息,他没回;中午问他吃没吃饭,还是没回。她以为他只是忙,却没想过是……
她抓起外套就往外跑,甚至忘了关煤气。面包店的风铃在身后叮当作响,像在替她喊“快点”。
冲进心胸外科走廊时,丁子轩刚被抬上推床,盖着条蓝白条纹的被子,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连平日里最翘的睫毛都耷拉着。
“子轩!”三玖扑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尖的血痂(不知是他的还是患者的)硌得她心疼,“你醒醒啊……”
“三玖学姐,”董嘉红着眼圈递来份手术记录,“他连续做了七台手术,加起来四十六个小时……中间就喝了两瓶葡萄糖水。”
三玖看着记录上的时间:8小时、5小时、4小时、3小时、7小时、6小时、4小时……数字像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她知道他累,知道他责任重,却从没想过他会拼到这个地步。
推床往病房走时,丁子轩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在找什么。三玖赶紧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他立刻攥紧了,力道大得像怕她跑掉。
“我在呢。”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带着哭腔,“别担心,我在。”
他好像听到了,眉头微微舒展了些,呼吸却依旧沉得像拉风箱。
病房里,护士在给他挂营养液,针头扎进手背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三玖坐在床边,用热毛巾一点点擦去他手背上的碘伏痕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他。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给那层青黑镀了层金边。三玖看着他眼下的疲惫,突然想起高中时,他为了帮她补化学,熬了三个通宵做的笔记,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想起他第一次上手术台,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还是强装镇定跟她说“放心”;想起他成为副主任那天,偷偷给她发消息,说“现在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了”。
这个永远把“没事”挂在嘴边的人,把所有的累和痛都藏在白大褂底下,只把温柔和坚定给她看。
不知过了多久,丁子轩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视线还是模糊的,他却凭着感觉往旁边摸,直到碰到那只温暖的手,才哑着嗓子说:“……汤呢?”
三玖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她赶紧擦掉,笑着说:“在锅里呢,等你好了,我天天给你做。”
他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想抬手替她擦眼泪,手臂却重得抬不起来。最后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微微扬着。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病房里很静,只有营养液滴入输液管的“滴答”声,和两人交握的手心里,慢慢升温的暖。
丁子轩知道,他又让她担心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三玖看着他安稳的睡颜,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以后她要每天往他口袋里塞抹茶糖,要在他手术时去科室等他,要把“不许硬撑”四个字,刻在他的白大褂里。
手术灯再亮,也总有个人,在灯灭的地方等着他。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