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的烫意像潮水似的一阵阵涌来,不是灼痛,是带着黏腻的暖,像有人用发烫的舌头反复舔舐皮肤。我盯着镜子碎片里那张陌生的笑脸,突然发现那皱纹的弧度竟和我奶奶笑起来时一模一样——奶奶去世那年,也是这样,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只剩三颗牙的牙床。
这念头刚冒出来,掌心的印记突然针扎似的疼。我低头看,那枚融了血玉碎片的符号正在变淡,边缘泛起半透明的白,像被水浸过的墨迹。
“记忆……”我摸着印记喃喃自语。张大爷说这栋楼三十年前烧死过人,可刚才闪过的记忆里,那个穿棉袄的老太太分明是抱着木盒冲进火场的,不像被烧死,倒像在……献祭?
楼下传来张大爷的咳嗽声,一下重过一下,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我抓起外套冲下楼,三楼的红裙女人、对门的小伙子……前七个受害者或许早就不在了,但张大爷还在,他一定知道更多事。
张大爷的房门没关严,虚掩着,里面飘出股浓浓的艾草味。我推开门时,正看见他背对着我,蹲在地上烧纸钱,火盆里的纸灰被风吹得打旋,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张大爷!”
他猛地回头,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看清是我,他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像是见了鬼:“你……你怎么还在?”
“我为什么不能在?”我盯着他,“您是不是知道那木盒的事?知道那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张大爷的脸瞬间垮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火盆里的纸钱烧得正旺,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倒比窗外的暮色更吓人。
“造孽啊……”他突然捶了下大腿,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三十年前……我就住在这屋。”
我后背猛地一凉。
“那老太太是楼长,姓周,”张大爷抓起火钳拨了拨纸灰,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浑然不觉,“她男人是个木匠,专做这种带符号的木盒。后来她男人死了,死在自己的工棚里,被一把火烧得精光,只留下这只盒子。”
火钳突然卡住块没烧透的纸钱,上面印着模糊的符号,竟和木盒盖上的一模一样。
“周老太说这盒子能镇邪,”张大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火盆里,“可那年冬天,楼里开始死人。先是二楼的小孩,半夜在楼道里哭,第二天被发现冻在楼梯口,手里攥着块红石头……”
我的呼吸突然顿住——红石头。
“接着是四楼的夫妻俩,煤气中毒,死的时候门窗都从里面反锁了,”张大爷的喉结上下滚动,“警察查不出原因,只说可能是煤气管老化。可我知道……我听见那天晚上有铃铛响,就是周老太总挂在木盒上的那个铜铃。”
锁骨处的疤痕突然剧烈地跳了一下,像有颗心脏在皮肤下游动。我想起昨天在楼道拐角看到的那堆纸钱,当时还以为是哪家烧给祖宗的,现在才明白,那是烧给前七个受害者的。
“周老太就是第七个?”我追问。
张大爷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不……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那刚才木盒上的“第八个”是什么意思?
“她把盒子扔进火场的那天,我就在楼下,”张大爷的声音发飘,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喊着‘烧干净了就好了’,可火灭了之后,盒子好好的,她却烧成了焦炭,手里还攥着半块红石头……”
半块?
我突然想起掌心的印记——那碎片分明只有指甲盖大小,根本不够凑成半块。
“后来住进来的人,”张大爷的目光落在我锁骨处,“都收到过一个没寄件人的包裹,对不对?”
我点头,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那是周老太的魂在递盒子,”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她不是要找玉坠,是要找能把这东西彻底烧掉的人!可前七个……要么疯了,要么跑了,没一个敢碰那盒子里的符号!”
他的手突然一松,我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张大爷盯着火盆里的灰烬,喃喃着:“你是第八个……也是第一个让盒子有反应的……”
这时,我听见楼上传来“叮铃”一声。
很轻,像根细针掉在地上,却清晰地钻进耳朵里。是铜铃的声音。
张大爷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它来了……”
我猛地冲上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刚到七楼,就看见我的房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我明明记得出门时关了灯。
门把手上挂着个东西,是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铃舌上缠着根黑线,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
这是周老太的铜铃。三十年前就该被烧掉的东西。
我握紧拳头,掌心的印记烫得厉害。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樟木味扑面而来,比木盒里的味道浓十倍,像是有人把整箱的旧木料搬进了屋。
书桌上的木盒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叠泛黄的画纸,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最上面那张画着个穿红裙的女人,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正对着镜子哭,镜子里映出的,是周老太那张扭曲的脸。
是三楼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
我拿起画纸,下面的画一张比一张触目惊心:对门的小伙子举着刀砍向镜子,镜子里的黑影却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把木盒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却伸出无数只手,拽着他往里面拖;还有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脖子上戴着血玉项链,宝石里钻出的黑线缠满了她的脸……
每张画上都有个模糊的签名,像是用朱砂写的,笔画歪歪扭扭——“林秀”。
这个名字像道闪电劈进我脑子里。我想起房东给我的租房合同,在我之前租这间屋的,就是个叫林秀的女人,住了不到三个月就突然退租,说是要去南方养病。
画的最后一页,是张没画完的素描。纸上只画了半张脸,眉眼像极了我,锁骨处有个清晰的符号,正是木盒盖上最复杂的那个。
画纸突然“哗啦”一声自动翻页,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一行字:
“它怕被记住。”
我突然明白“记忆”是什么了。不是模糊的片段,是具体的名字、面孔、遭遇。周老太的铜铃、林秀的画、张大爷的回忆……这些都是钉在“它”身上的钉子,只要有人记得,它就不能随心所欲地作祟。
这时,墙角传来“咔哒”一声。
我猛地转头,看见那个木盒正从墙缝里慢慢挤出来,盒盖敞开着,里面的丝绒垫上,赫然躺着半块血玉宝石——红得发黑,表面爬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原来我掌心的碎片只是一小块,这才是完整的半块。
“找到你了。”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看见个穿白衬衫的姑娘,梳着利落的短发,手里攥着半块血玉宝石,正对着我笑。她的锁骨处,也有个淡淡的符号印记。
“林秀?”我失声叫道。
她点头,举起手里的半块宝石:“我在南方养病,养的是这东西。”她走到木盒前,将两块半宝石拼在一起,“前七个都以为扔了盒子就能跑,可它早就钻进骨头里了。”
拼合的血玉突然发出刺眼的红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亮,我感觉掌心的印记像是活了过来,和宝石产生了共鸣,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股温热的力量。
“周老太的男人不是木匠,”林秀盯着宝石上的裂纹,“他是个画师,专门画镇邪的符。这盒子不是装宝石的,是装这些画的。”
她从背包里掏出个卷轴,展开来,是幅泛黄的工笔画。画上没有山水花鸟,只有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木盒盖、我们锁骨处的印记一模一样。
“这是完整的符,”林秀的声音突然压低,“要烧了它,得用八个受害者的血。”
我突然想起木盒上的“第八个”。原来不是指第八个受害者,是指凑齐八个人的血,才能画出完整的符。
红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听见墙壁里传来无数凄厉的尖叫,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哭嚎。林秀抓起桌上的画纸,塞进木盒里:“它最怕的,是我们记着彼此的名字。”
她的指尖划过画上每个受害者的脸,轻声念出他们的名字:“王建军,李梅,张强……”
每个名字念出,血玉上的裂纹就扩大一分。
“晓敏。”她念到我的名字时,抬头冲我笑了笑,眼里闪着光。
我举起掌心的印记,按在血玉上。
“周桂兰。”我念出周老太的名字。
血玉“啪”地一声裂开了。
无数道红光从裂缝里射出来,像无数把利剑,刺破了墙壁,刺破了天花板,把整栋楼都照得通红。我听见楼下传来张大爷的喊声,他在念着三十年前那些死者的名字。
原来对抗它的从来不止我一个。
当红光散去时,血玉消失了,木盒也不见了,只有墙上的裂纹还在,像幅抽象的画。林秀的锁骨处,印记正在慢慢变淡。
“结束了?”我摸着自己的疤痕,它也在变淡,像要彻底消失。
林秀摇头,指了指窗外:“它怕被记住,可总有人会忘记。”
窗外的暮色里,有个穿深色棉袄的老太太正站在楼下,手里攥着张寻物启事,慢慢往楼道里走。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可我知道,那不是周老太。
锁骨处的疤痕,最后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