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登记表上,纸页微微发烫。刘好仃把笔放下,伸手摸了摸灯座底部那行小字:共火未燃,心已同温。他没念出来,只是轻轻擦了擦灰,把灯摆回原位。
文档刚存好,“融合效果记录”四个字还亮在屏幕上。他没关电脑,转身拉开抽屉,取出那根打成死结的麻绳,指尖顺着绳结滑过——结打得结实,解不开,也断不了,像某种笨拙但坚定的承诺。
他盯着绳子看了两秒,忽然起身,把办公室门上的“请勿打扰”翻成了“可进入”。
小阮推门时,手里还捏着刚打印的退火曲线图。她一眼看见桌上的绳子,愣了下:“又练?午休还没到。”
“不练。”刘好仃把绳子轻轻放回抽屉,只留下标签朝外,“是想问问,如果这绳子不是绑在两个人腿上,而是绑在两个国家的人脚上,还能走稳吗?”
小阮没接话,站在门口把曲线图折了两折,塞进裤兜。“您是说,把‘共步’搬出去?”
“搬不出去。”刘好仃摇头,“但节奏能传。火候不在表上,在脚底。咱们这厂里走出来的步子,有没有可能,也在别的地方踩出个印来?”
小阮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半晌笑了:“那得先让人听懂什么叫‘缓降区’。”
“不一定非得听懂。”刘好仃打开电脑,调出文档,“可以让他们先踩一踩。就像你垫铁片校投影,差两公分,曲线就歪了。人也一样,差一点节奏,就对不上。”
他新建一个文件,标题打了六个字:《“共步”模式跨文化适用性初探》。
小阮凑过去看,发现第一行写着:“协作不是消除差异,是找到差异之间的呼吸空隙。”
“这不像您写的。”她说。
“是车间里长出来的。”刘好仃点开录音文件夹,找到老张修窑时哼的号子,按下播放。低沉的调子缓缓流出,没有节拍器,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律动。
“这玩意儿没谱,也没词。”他说,“可阿强一听就知道该铲料了,小陈一听就知道该退火了。你说它土不土?但它管用。”
小阮点点头:“就像王姐倒水画线,小林一开始听不懂‘左斜三步’,可看见蒸汽在地上画出的道,立马就明白了。”
“对。”刘好仃在文档里敲下新一行,“语言不通,但信号可以通。我们不卖玻璃,我们卖的是——怎么让两个不熟的人,踩出同一条曲线。”
他抬头:“你觉得,外国人会信这个?”
小阮没立刻回答。她绕到投影仪后,习惯性用手摸了摸底座,发现微微倾斜,顺手从工具箱里抽出一块薄铁片垫了进去。光斑重新对齐,墙上曲线恢复平滑。
“他们不一定信。”她说,“但他们一定摔过跟头。两个人绑一条腿走路,全世界都一样会绊倒。”
刘好仃笑了:“那就从摔跟头开始讲。”
他打开通讯录,拨了三个号码:小阮、阿强、小陈,请他们来休息角,不带本子,不带任务,就带一杯茶。
十分钟后,四人围坐在桌边。王姐的茶杯还在原位,杯了一圈,形状弯弯的,像座小桥。没人擦,也没人绕。
刘好仃没开场白,只问:“如果让外国工人学咱们的绑腿走曲线,最难的是什么?”
阿强第一个开口:“语言。咱们靠口令,人家听不懂。”
小陈摇头:“不光是语言。潮汕人烧火慢炖,四川人爆炒猛火,节奏天生不一样。换到外国人,可能更悬。”
小阮盯着墙上那条曲线,忽然说:“最难的,是信任。你往前迈,得相信旁边那人不会突然松绳。”
“对。”刘好仃点头,“就像退火,升温太快会裂,太慢又耗能。两个人走路,绳子太紧迈不开,太松又走不齐。这个松紧度,就是‘协作阈值’。”
“阈值?”小阮挑眉。
“就是能让人既不憋屈也不散架的那个点。”刘好仃拿笔在纸上画了条波浪线,“咱们厂里,是靠磨出来的。可要是搬出去,能不能提前画条线,让人少摔点?”
阿强皱眉:“听着像写程序。”
“本来就是。”小阮笑了,“咱们走的每一步,其实都在调参数。节奏、力度、反应时间——全是数据。”
刘好仃把这句话记下来,又补了一句:“文化缓冲带。”
“啥?”小陈瞪眼。
“就像退火曲线里的保温段。”小阮解释,“不是急着降温,是让内部应力慢慢释放。人也一样,刚搭伙,得给个适应期。”
刘好仃在文档里敲下:“非语言共识建立期,建议时长:三到五次共步训练。”
小陈忽然一拍桌子:“咱们这绳子,其实是根‘翻译带’!”
三人都愣住。
“你想啊。”他越说越起劲,“两个人语言不通,但绳子一绑,左边紧一下是提醒,右边松一下是让步。拉力就是语言,节奏就是对话。”
刘好仃盯着他,半晌笑了:“这词好。‘翻译带’——比什么品牌口号都实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打开新文件夹,命名为“市场拓展筹备”,底下建了三个子目录:文化符号提炼、传播场景设想、风险预判。
“第一步。”他说,“我们得把‘共步’从车间土法,变成能拿出去讲的故事。”
小阮立刻问:“怎么讲?拍视频?做展?”
“都行。”刘好仃说,“但核心得是‘真实’。不包装,不美化。就让他们看两个人怎么从绊倒到走稳。”
阿强犹豫着开口:“可人家会不会觉得……太糙了?没档次?”
刘好仃摇头:“老张的窑号糙不糙?可每个窑工都听得懂。真实的东西,不怕土,怕假。”
他打开音响,再次播放那段号子。声音低沉,像风贴着地面走。
“我们不出售玻璃。”他说,“我们出售‘共同踩出的节奏’。”
屋里静了几秒。
小阮忽然起身,走到墙边,发现投影仪又偏了半寸。她没说话,蹲下身,又垫了片铁片。光斑重新对齐,曲线平滑如初。
刘好仃看着她,轻声说:“以后每到一个新地方,都得有人垫这片铁。”
小陈点头:“还得是懂曲线的人。”
会议结束前,刘好仃从抽屉里取出那根死结绳子,放进一个透明收纳袋,标签上写:“原型1号”。
“将来。”他说,“这玩意儿可能得进展厅。”
小阮笑:“配什么说明?”
“就写一句。”刘好仃在标签背面添了行小字,“绳子解不开,步子走得出。”
他把灯座轻轻转了个方向,让那行“共火未燃,心已同温”正对着窗口。阳光照进来,字迹微微发亮。
下午三点,他坐在桌前,重读文档。目光停在最后一段:“海外市场,或许也有一条看不见的退火曲线。我们不急于成型,只求每一步,都踩在节奏上。”
他合上电脑,起身走到窗边。车间里,小李正在调试音响,老张的号子声断断续续飘出来。阿强和小陈又在起点线前绑绳子,这次没看表,也没喊口令,起步就稳。
小阮站在终点,手里拿着手机,光斑打在地上,圈住目标区。
刘好仃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办公室,打开新文档。
标题打了六个字:品牌出海第一步。
第一行写着:“从一根绳子开始,让世界学会等一个节奏。”
他刚敲下句号,小林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新绳子。
“王姐说。”他笑,“下周活动,她要带新茶叶来。”
刘好仃抬头:“然后呢?”
“她说。”小林顿了顿,“要正式收小陈当干儿子。”
刘好仃笔尖一顿。
“她开玩笑的。”小林赶紧说。
“不一定。”刘好仃低头继续打字,“有些人,就是靠茶和绳子认亲的。”
小林没走,站在门口,看着文档标题,念了一遍:“品牌出海第一步。”
他笑了:“这第一步,走的是人,不是货。”
刘好仃没抬头,只说了句:“人走稳了,货自然跟上。”
小林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阿强说,他想教小阮用潮汕话喊火候口令。”
“教。”刘好仃说,“让她录下来,编号归档。”
“那小陈呢?”
“他已经在画新的路径图了。”刘好仃抬头看了眼窗外,“这次画的是四人共步的分解动作。”
阳光照在登记表上,纸页微微发烫。刘好仃把笔放下,伸手摸了摸灯座底部那行小字。
共火未燃,心已同温。
他没念出来,只是轻轻擦了擦灰,把灯摆回原位。
小阮在车间调试投影,退火曲线被打在墙上,红光流动。她忽然发现,曲线某个节点的坡度变了,和原始数据对不上。
她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地面。
有坡。右边低了两公分。
她没叫人,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块薄铁片,垫在投影仪底座下。光斑重新对齐,曲线恢复平滑。
她站起身,看见阿强和小陈站在门口,手里各拿着一根拉杆。
“新绳子到了。”阿强说。
“这次打的是死结。”小陈补充,“解不开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