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考上大学那年,选了摄影专业。开学前,望安把林深那台老相机交到她手上,机身的铜锈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你太爷爷说,这镜头能装下整个秋天。”他指着镜头上的划痕,“这个是你太奶奶住院时蹭的药水,这个是你姑姑小时候咬的牙印。”
宿舍楼下的梧桐树和老家那棵很像,桐桐常在树下摆弄相机。有天傍晚,她对着夕阳取景,忽然发现镜头里映出两个老人的影子——老爷爷背着相机,老奶奶牵着他的手,正慢慢走过落叶满地的小径。她猛地回头,身后只有随风摇晃的树影,叶尖的余晖像撒了把碎金。
念安成了一名文物修复师,工作室里摆着个和家里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瓶仿品。他总爱给学徒们讲那个故事:“当年有对年轻人,在拆迁的废墟里捡到两半瓷瓶,用金粉一补,倒成了宝贝。”有个新来的学徒问:“金粉真的能让破瓶子变好看吗?”念安笑着指了指窗外:“你看那棵梧桐树,风吹断过枝桠,不照样长得枝繁叶茂?”
望安的儿子出生时,桐桐特意回了趟老家。小家伙躺在襁褓里,眉骨处有块淡淡的红斑,像极了苏晚当年的疤痕。桐桐举着老相机拍照,忽然听见座钟“咔嗒”响了一声——那台民国老座钟,被望安修了又修,至今还在走,钟摆的影子在墙上画着圈,像在重复某个古老的约定。
老城区的工作室改成了纪念馆,墙上挂满了林深的照片和苏晚的画。最显眼的位置摆着那对青花瓷瓶,裂纹里的金粉在灯光下流淌,像串凝固的星河。常有老人来这里驻足,指着照片说:“我认识他,当年总在拆迁队旁边拍照片,跟不要命似的。”
桐桐的第一个摄影展主题是“传承”。展出的第一张照片是她拍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织出网;最后一张是用老相机拍的全家福,望安抱着孙子,念安扶着父亲,所有人的影子都落在梧桐树下。解说牌上印着林深的话:“最好的时光,是两个人一起把日子过成慢慢生长的树。”
望安七十岁那年,带全家回了趟郊区的小院。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长得比屋顶还高,树干上能清晰地看到当年林深刻的记号。桐桐的女儿抱着画板坐在树下,正照着树影画画,小眉头皱着,像极了小时候的望安。“太爷爷说这棵树是从老家移来的枝。”桐桐给孩子讲,“根还在原来的地方呢。”
纪念馆收到一封特殊的来信,信封上的邮戳来自千里之外的小镇。信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林深当年拍的《废墟上的花》,背面有行娟秀的字迹:“19岁那年,我在这里遇见了他,他说要陪我看遍所有梧桐树。”寄信人是位老奶奶,附言说这是她和老伴的定情照,老伴走前特意叮嘱要把照片送回来,“让它回到该在的地方”。
桐桐结婚那天,穿了件杏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梧桐花——那是苏晚当年最爱的颜色。她把那枚铜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戒指的棱角已经被岁月磨圆,内侧的“深”字却依旧清晰。交换戒指时,她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风声,像有人在耳边说:“要像梧桐树一样,扎根土地,向着阳光。”
念安修复好一批宋代瓷片那天,特意去了趟老城区的公园。当年那丛野菊还在,紫莹莹的花盘朝着太阳。他蹲下来拍照,发现花丛里有片梧桐叶,叶脉的纹路和奶奶画里的一模一样。风过时,叶子打着旋儿飘起来,像只振翅的蝴蝶,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
深秋的某个午后,全家聚在老家的院子里。望安给孩子们讲林深和苏晚的故事,讲到两人在医院走廊里和解时,桐桐的女儿忽然指着梧桐树说:“树上有爷爷奶奶!”大家抬头望去,只见树影婆娑,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两个依偎的身影,像幅流动的画。
桐桐举起老相机,快门声轻得像羽毛落地。她忽然明白,那些离开的人从没有真正走远——他们变成了梧桐叶上的阳光,变成了青花瓷瓶里的花香,变成了座钟滴答的回响,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轻轻叩响时光的门。
夕阳西下,树影被拉得很长,像无数双手在紧紧相握。望安摸着树干上的年轮,忽然想起林深说过的话:“所谓永恒,是把每个瞬间都酿成糖,让后来人尝到时,还能想起最初的甜。”
风吹过枝头,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回应:
我们一直都在。
而那些关于爱与坚守的故事,正随着树影里的回声,代代相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