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思不是从门进来的。
哗啦一声刺耳的爆响,二楼雅间那扇颇有些年头的花格木窗像挨了一记排山倒海,猛地炸裂开来。
木屑纷飞中,一个身穿洗得发灰、沾满不明污渍短褐的身影如同秤砣落地,又似出膛的迫击炮弹,咣当一声重重砸在饭堂中央那张刚抹干净的八仙桌上。
桌上的茶壶茶碗惊得跳起半尺高,随即噼里啪啦摔得粉身碎骨,褐色的茶水混着碎瓷片四处横流。
整个同福客栈霎时陷入凝滞。
李大嘴举着块还滴着水的抹布,嘴张得能塞进个馒头;吕秀才的“子曰”卡在喉咙里,那薄薄的嘴唇忘了合拢;莫小贝刚嘬了一小口热汤,汤汁挂在嘴角忘了吸溜;白敬琪一个激灵,手下意识就往腰间的炫酷左轮枪套摸去;白展堂的身影快成一道残影,滋溜一下滑到了柜台后,和哆哆嗦嗦的佟湘玉挤在一起。
来人是个干瘦汉子,约莫四十上下,一张脸被日头和油污腌成了酱色,布满褶子,像是千层酥开了纹。
唯独那双眼睛,熬得通红,死死盯住周遭,目光如针,带着一股豁出命去的戾气。
他背上负着一个半旧的黑色皮箱——不,不像皮箱,那箱子四四方方,边角都磨起了毛,黑漆斑驳,倒像是用无数层桐油反复浸染、修补过的手提工具箱。
箱子四角钉了黄铜加固件,沾满各色泥点,箱子正面用朱砂歪歪扭扭描着两个斗大的隶书:“正”,“义”。
他抱着这个所谓的“正义圣盒”,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草药混合了铁锈的腥气,直冲众人鼻腔。
“何方宵小!敢来我同福……”郭芙蓉最先从惊吓中回魂,拍案而起,一句排山倒海还没出口。
那闯入者根本没理她。
他目光灼灼,鹰隼般地扫过满堂人,最后精准无比地定格在刚护住佟湘玉的白展堂身上——确切地说,定格在佟湘玉露在白展堂肩膀后、那张因惊惧而微微失色的脸上。
“额滴神啊——!!!”闯入者林三思声音嘶哑,带着破锣般的颤音,猛地拔高到极致,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如同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根手指死死戳向佟湘玉,动作迅猛有力,指尖都带着风,“圣盒昭彰,天眼难逃!你这婆娘……你这黑店掌柜的!你手上那印记是啥!说!是不是鹤顶红?!!”
“圣盒”被他哐当一声墩在桌上,震得桌子呻吟了一声。
他双手飞快地在那黑箱上舞动,解开皮扣,手指灵活得不像他自己。
只听咔哒几声脆响,箱子翻开,露出了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琳琅满目的家什事:几把形态不一的锃亮小刀小剪,几柄末端镶玉的雕花黄铜棒槌(郭芙蓉眼睛一亮,差点以为是新式胭脂盒),一叠裁剪好的宣纸,几个小巧的白瓷瓶,还有几根打磨得极其锐利的银针,针尾处似乎还刻着微小的符文。
最扎眼的,是一方朱红色的大印,印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狴犴兽首。
这些东西被他迅速取出,叮叮当当摆在桌上,散发出一种冰冷、专业,又带着点阴森邪气的味道。
佟湘玉被这一指一指得魂飞天外,下意识地把手缩到背后,嘴里下意识地念念叨叨:“额滴神啊……额滴个神啊……啥鹤顶红?额早上刚揉了美白面膜……”
她被这人凌厉的目光和身上那股狠劲吓得够呛,平日里口若悬河的本事丢了大半,声音都在抖。
白展堂护住佟湘玉,眼神警惕又惊疑:“哎哎哎!哥们你谁啊?哪路神仙?闯进来就砸场子污蔑人?什么圣盒黑盒的?什么鹤顶红?我内人手上那是啥?白……”
他也瞟了一眼佟湘玉试图藏起来的手,似乎想凑近了看看那传说中的“印记”是啥样子。
郭芙蓉此刻才找回声音,柳眉倒竖,指着林三思鼻子就要开骂:“排山……”
“排什么排!都闭嘴!”林三思猛地扭头,眼中血丝密布,带着一股疯魔般的执拗,“肃静!义之所至,生死不避!尔等蛇鼠一窝,暗藏剧毒,戕害无辜……”
他抓起一个针筒状的小工具,拔掉塞子,对准佟湘玉方向乱比划,“看我‘定魄神针’!”
这针筒细长,末端有复杂的联动小机关。
他这一比划,一股子冷飕飕的气流喷出。
众人下意识一缩头。
“哗擦!”白敬琪少年热血,再也忍不住了,小爷我行走江湖怕过谁?
刷拉一下,他那把造型拉风至极的银白色左轮手枪已然出窍,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林三思,“哪儿来的神经病!放下你手里那破玩意!不然小爷我……”
郭芙蓉蓄力完成的排山倒海掌也呼之欲出。
白展堂葵花点穴手预备式起手。
吕青橙小脸紧绷,扎稳马步,惊涛骇浪掌蓄势待发。
莫小贝眼中内力流转,整个饭堂的气流都微微凝滞。
祝无双已闪身抄起了两条板凳腿。
龙傲天那修长的戴着机关护指的手,隐秘地在衣角一拂,指缝间瞬间夹住了几片薄如蝉翼、闪着寒光的精钢刃。
邢捕头终于找准时机,从桌子底下探出头,声音却软了几分:“亲娘嘞!这…这这影响仕途啊……”
燕小六呛啷一下抽出腰刀,手都在抖:“替我照顾……呸不对!放下凶器!不然铡了你!”
场面火爆,如同油锅炸裂,火星四溅。
眼看着一场由莫名闯入者引发的、同福客栈精锐尽出的无差别混战就要爆发。
在二楼的监控室兼直播间控制中枢,阿楚“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正在刷番剧的手机。
她探着头,视线穿过新被撞破的窗户洞,饶有兴致地盯着楼下那混乱场面,脸上一点儿惊慌都没有,相反,亮晶晶的杏眼深处全是“哇哦又有新乐子”的兴奋光芒,甚至还带着点看到珍贵样本的研究热情。
她对着悬浮在空中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全息屏幕喊道:“家人们快看!大型历史沉浸式推理(疑似误诊)表演现场!”
悬浮在阿楚身边的傻妞,表情管理一如既往地完美,只是眼睛里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计算光芒:“老板,老板娘,目标个体体征异常。肾上腺素水平飙升,伴随轻微癫痫征兆倾向……他快把自己点燃了。”
她的电子音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
楼下佟湘玉的惊惧呼号(“额滴神啊!啥鹤顶红啊!”)和吕秀才带着哭腔的“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啊!!!”混合着林三思那破锣嗓子的“义之所至!圣光昭彰!”,以及各种兵刃出鞘、内力鼓荡的声音,完美地被傻妞肩部微型定向收音装置捕捉放大。
阿楚的专属直播间,画面高清稳定,自带运镜切换——聚焦林三思那狰狞的表情,特写桌上那堆古怪工具,扫过同福众人如临大敌的姿态,还有那扇凄惨的破窗。
五彩斑斓的全息弹幕瞬间爆炸,密密麻麻覆盖了小半屏幕,且飞快刷新:
【我靠!这老哥造型挺野啊!正义圣盒?盲猜古代狂热办案人!】
【湘玉小姐姐别怕!阿楚麻麻快现身!】
【他手里那个带眼的铜杵……不会是古代版注射器吧?】
【鹤顶红?掌柜的印堂是挺亮,但鹤顶红长手上?】
【圣光?中二浓度超标了大哥!】
【穿成这样还背着工具箱破窗,行为艺术?道具组出来挨打!】
【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喊‘真相只有一个’了!】
【保护我方秀才!看他脸都失色了!】
晏辰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他今日穿了身霜色暗云纹的长衫,身姿挺拔,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依然显得气定神闲。
他手里拿着个巴掌大小、通体银白、边缘流线圆滑的器械,造型简洁而充满未来感。
看到林三思那根“定魄神针”就要往前捅,晏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加快几步,动作却依旧从容优雅,几步便走到混乱漩涡的中心。
“诸位,冷静点!”晏辰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朗温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安抚感,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喧嚣。
他直接看向林三思,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专注和一丝好奇,“这位……正义的勇士,稍安勿躁。你说我佟掌柜手上沾染了鹤顶红?”
林三思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睛瞪向晏辰,眼神锐利得像淬过火的刀子,直刺人心,似乎想从他脸上辨别是否包藏祸心。
“哼!此乃剧毒凶印!紫中泛青,隐带不祥之芒!‘丹血鉴录’铁证如山!尔等休想狡辩!看圣……”
他下意识又想把那个黑箱子举起来当圣旨。
晏辰没给他继续表演的机会,也根本没试图去细看佟湘玉的手背——他太清楚林三思指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他手指在那台银色器械侧面轻轻滑过,一道极细的蓝光无声射出,精准地扫过佟湘玉下意识缩在袖子里的手背。
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
同时,晏辰转向佟湘玉,语气温和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佟掌柜,劳您把手伸出来给这位林……林义士瞧瞧?也给大家伙儿瞧瞧,您早上抹的是您心心念念的阿楚特制‘月光幻彩荧光素凝萃焕肤精华面膜’,还是什么江湖剧毒鹤顶红?”
佟湘玉惊魂未定,眼神在晏辰脸上和林三思那狰狞的脸上来回跳。
她见晏辰如此笃定,还带着点看好戏的笑意,心里莫名踏实了几分。
她一咬牙,带着豁出去的劲儿把背在身后的手猛地伸了出来:“瞧!尽管瞧!额揉个面膜还揉出罪过来了?!额滴神啊!”
她把那只保养得相当不错、此刻在饭堂光线下确实隐隐泛着一层梦幻的、难以形容的淡紫色偏蓝荧泽的手掌摊开,直挺挺地送到林三思鼻子底下。
林三思的瞳孔瞬间收缩到针尖大小,所有的愤怒、执拗、准备慷慨赴死的悲壮感,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死死盯着佟湘玉那只手,盯着手背上那层极淡的、近乎妖异的荧光——这和他记忆中典籍里描绘的、接触鹤顶红后会留下的“紫青蚀骨痕”颜色描述何其相似!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鼻翼急剧扇动,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那层荧光在他混乱的视野里不断扭曲、放大,仿佛正在吞噬他的认知。
他猛吸一口气,脸色由愤怒的酱红瞬间转为骇然的灰败,就要喊出心中笃定的“妖妇伏诛”。
恰在此时,晏辰手中的银色器械表面,柔和的光芒亮起,投影出一个所有人都能清晰看到的微型悬浮光屏。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扫描分析出的物质图谱和结构式,旁边不断滚动着一列列简明的简体字分析结果:
【 物质状态:膏状薄膜残余】
【分子光谱特征比对:0.01%荧光素钠衍生物,0.001%深海微藻精华…】
【紫外激发反应:阳性(弱)】
【 有机溶剂测试:良好溶解性】
【 关联物品:阿楚-月光幻彩荧光素凝萃焕肤精华面膜(限定增强版)】
【结论:非生物毒素残留。美容护肤产品成分,具有短暂紫外线激发发光特性。建议温水清洗即可。】
图谱和数据在众人眼前清晰展现,充满未来科技感,与林三思那套古董级查验工具形成了荒诞的时空碰撞。
全息弹幕瞬间凝滞了一下,随即爆发得比之前更加疯狂!
【卧槽!高科技打假现场!6666!】
【光谱分析仪亮瞎我的眼!秀儿!】
【荧光素钠……荧光面膜……阿楚你是真会玩!】
【林义士脸都绿了喂!表情截图预定!年度表情包诞生!】
【老铁懵圈现场哈哈哈哈哈!圣盒遭遇降维打击!】
【阿楚出不出面膜链接?!这夜光效果绝了!求同款!】
【心疼掌柜的1秒,手太好也有错?】
【古代法医vs现代科技!这波我站科技!】
【宋慈要是知道棺材板按不住了!快来人按住先师棺材板!】
【主播快问问他圣盒里那根带眼的铜棒棒干啥的!】
【打起来!前排卖瓜子花生矿泉水!】
林三思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敲了一记天灵盖。
脑子里那些引以为傲的、刻进骨血的“丹血鉴录”铁律,那些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坚定信念,正被屏幕上不断滚动、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精准的光芒无情地消解、剥离,发出嘎吱嘎吱碎裂的脆响。
他充血的眼珠死死黏在晏辰投射出来的分析图谱上,那些闪烁的波峰波谷、那些古怪却又严谨的名词,每一个都像烧红的铁针扎进他的神经。
“荧……荧光……素?钠?藻精?”他嘴唇哆嗦着,舌头不受控制地打结,声音干涩得像是枯木摩擦,挤出几个不成调的疑问词。
那方神圣的“圣盒”在他手下微微颤抖,映着他惨无人色的脸。
晏辰微微一笑,指尖轻点,那悬浮的光屏消失。
他晃了晃手里的分析仪:“林义士,时代不同了。有些东西,用工具看比用肉眼和经验猜,要靠谱得多。你这套东西……”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古朴的、显然费了林三思无数心血打造的器具,“有些原理还是科学的,就是这结论推导有点过于……嗯,艺术加工。”
“放着我来!放着我来!”祝无双看到那桌子被茶水、碎瓷和林三思工具弄得一片狼藉,条件反射般地喊着挤过来,手里抓着抹布就要清理。
正在这时!
一直如同透明人般站在晏辰身后、充当人形背景板的铁蛋,那仿生眼珠突然极其明显地闪过一连串红绿蓝交织的混乱数据流。
一个充满机械感的电子音(明显还试图模仿几分热情)突兀响起:“任务指令确认:环境消杀!氛围调节启动!音乐——专业净化专属bGm模式!”
这是铁蛋内置的程序逻辑链条——检测到毒素解除警报(尽管是误会)并出现“专业”场景(一堆看似法医工具),自动匹配预设应对模块。
他宽厚的机械肩膀侧面无声滑开一个微型扬声孔,一阵庄严肃穆、充满压迫感的电子低音合成旋律,轰然奏响!
正是《法医秦明》的主题旋律,节奏沉郁顿挫,带着解剖刀般的精准冰冷。
这音乐突然在乱糟糟的饭堂里炸开,震得众人皆是一呆。
郭芙蓉的排山倒海起手式硬生生僵在半空;吕秀才差点把手里的惊堂木(好吧,是账本)掉地上;莫小贝刚凝聚起来的气场直接被震散。
全息弹幕瞬间被音符特效刷屏:
【前方高能!铁蛋神曲上线!】
【卧槽,神展开!这bGm应景!】
【铁蛋你真是氛围组天花板!专业!】
【法医秦明乱入同福客栈!鸡皮疙瘩起来了!】
【官方认证办案现场!哈哈哈哈哈!】
【林三思:???啥情况?】
【这配音也太顶了吧!求歌单!】
林三思更是被这突如其来、气势磅礴的电子乐震得浑身一激灵,脸上的茫然直接升级成骇然,下意识地就把手里那根“定魄神针”攥得更紧了。
还没等众人从那宏大的电子乐中回过神,铁蛋的动作衔接得毫无迟滞——仿佛“播放音乐”只是前奏,真正的重点在下一步。
他另一条手臂抬起,掌心向下,对准了桌上林三思那堆刚摊开的、沾染了茶水的工具。
掌中暗匣无声打开,一道淡蓝色的、带着轻微嗡嗡声的粒子消毒光束笔直射出,瞬间笼罩了桌上所有物品——刀、剪、银针、铜杵、小瓷瓶……统统被这高科技消毒光芒笼罩。
那严肃的专业bGm还在响着,粒子束咝咝作响。
一切都充满了科学办案的仪式感。
就在傻妞一个精准的肘击(机械臂内部指令,力度精确控制在只中断内部程序链接无物理伤害)即将撞上铁蛋后腰、要强行终止他这套程序时,一个极其响亮、尖利、充满了乡村田野气息的长长“喔————喔喔喔———!!!”
公鸡打鸣声,石破天惊般地从铁蛋肩膀的扬声孔里猛地蹿了出来!
打鸣声压过了专业配乐的最后几个音符,高亢嘹亮,余音绕梁,带着一股子冲破云霄的劲儿。
它撕碎了刚才营造的冷硬、肃杀、法医剧般的气氛,如同在解剖台上凭空出现了一只精神抖擞、羽毛鲜艳、正准备一展歌喉的大公鸡!
瞬间,空气凝固。
噗嗤!阿楚第一个没忍住,在二楼控制室直接笑喷出来,捂着肚子弯了腰。
傻妞的智能逻辑内核罕见地卡顿了一下,那准备去关程序的手肘停在了半空,眼中掠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这也在你计算之中?”的无奈数据流。
白敬琪的银白左轮差点脱手:“哗擦!铁哥你搞啥?”
脸上那股子装酷耍帅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少年人无法抑制的惊奇。
吕青橙捂着嘴,小肩膀一抽一抽:“咯咯……大公鸡?”
吕青柠推了推眼镜(是的,她戴上了),小脸上满是冷静分析下的笑意:“声效包指令错误导致资源冲突?概率99.8%。”
郭芙蓉的排山倒海掌力早就泄得一干二净,她指着铁蛋,笑得直拍桌子,说不出话:“噗……哈哈……咯咯咯……”
吕秀才脸都憋红了:“呃……子、子曰……呃……闻所未闻……”
李大嘴手里的抹布又掉了:“娘嘞,铁蛋兄弟还会口技?”
佟湘玉和白展堂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彻底放松下来。
林三思傻了。
彻彻底底。
他像个被雷劈中还没缓过劲的木桩子,抱着他那半开的“圣盒”,张着嘴,那只沾着荧光素的面膜手还没收回去,维持着一个极其滑稽的姿势,呆立当场。
那嘹亮的鸡鸣声像一把无形的扫帚,把他脑子里刚被高科技分析仪震塌的信念废墟又胡噜了一遍,只剩下飞扬的鸡毛和无法理解的荒诞感。
他脸上的灰败开始透出一种世界观被粉碎后的颓唐和茫然。
桌上那堆曾赋予他无上庄严感的吃饭家伙(工具),在嗡嗡的粒子束消毒光笼罩下,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神秘光环,变得毫无意义。
全息弹幕在短暂几帧的绝对寂静后,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库,轰然爆发!
密密麻麻的感叹号和爆笑表情符号瞬间淹没了整个画面。
【噗哈哈哈哈哈哈!!!!!!!】
【前方核能预警!!!!!鸡哥降临!!!】
【笑裂开!!!专业法医秒变乡村爱情!!!!!】
【哈哈哈哈嗝,这声儿也太正宗了!】
【救命!!!腹肌要笑没了!!!求铁哥出音效包!!!】
【年度最佳神转折诞生!!!!】
【铁蛋:我是专业的(指放鸡叫)!!】
【林三思: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鸡鸣正义破晓天!】
【替宋慈哭晕在厕所!这接的班也太离谱了!!!】
【家人们!注意林大侠的表情!截图!鬼畜区素材预定!!】
【氛围组天花板塌了!塌得惊天动地!!!】
【承包今日份的快乐源泉!同福客栈yyds!】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众人的情绪被这巨大的反差和搞笑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关口,笑声浪涛中,林三思那干瘦的身子猛地一晃。
他脸上的茫然、羞愤、不知所措突然被一种更深沉、更浓烈的东西取代。
是痛苦,是难以承受的悲恸,是积蓄了太久、突然被荒谬的现实撞开一条缝隙,即将汹涌而出的绝望。
他脸上的酱色和灰败混杂在一起,扭曲出一种极其难受的表情。
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刀子。
哗啦!他怀抱着他那视为圣物的箱子,顺着桌沿滑坐在地上。
那堆被他珍视的、此刻在消毒蓝光下显得如同破烂的铜杵、银针、小刀叮叮当当散落在他的腿边。
四周的笑声还没完全止歇,但已经开始减弱,众人的目光聚焦到这个突然颓唐的男人身上。
饭堂里只剩下轻微的嗡嗡消毒声和铁蛋肩膀扩音器里隐隐传出的、尴尬的电子杂音(之前没关掉)。
“没了……都没用了……”林三思的声音不是吼叫,是一种从肺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气音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生了锈的刀片在刮着骨头,令人耳根发酸。
他抬起手,不是指着谁,而是抹了一把脸,指缝间湿漉漉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糊了一脸。
“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传下的本事……我……我林三思就是个废物!废物!”
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空中那片还在不断弹出爆笑弹幕的虚拟屏幕,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在对看不见的虚空控诉。
眼泪终于决堤,混着脸上的油污和汗渍滚落下来,在那张写满失败感和绝望的脸上冲出几道清晰的沟壑。
“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天上人!你们有法宝……你们看得清毒是假!”他突然指向被消毒光笼罩、显得异常滑稽的法医工具,“可人心里的毒呢?!我师傅……他是前代名捕宋公座下最讲良心、最重物证的验尸官!多少人冤屈是他验明了正身!”
林三思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可到头来……他自己!他自己被人诬陷在案卷里动手脚!就因为他揪出个用假药害了十八条人命的恶绅!就因为他断人财路!”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咚咚作响:“圣物蒙尘!清名被污!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啊!到死都背着污名!背着一个贪赃枉法、篡改验尸记录的千古骂名!”
他泪水涟涟,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凄厉:“所以我出来了!我不破案!我只寻那世间至毒!寻能污人心智、改人笔迹、迷乱官非的奇毒!我要用这污我师父的污名作引!寻遍万毒!验遍万尸!寻到这世上必能篡改墨迹、让人笔迹失真、使无辜者蒙冤的‘绝墨邪毒’!以此反推,反推所有能用此毒构陷他人的案子!撕开所有伪装的案卷!找出那个真正陷我师父于万劫不复的毒源!给他……给他洗刷这不白之冤!!”
他几乎是吼着喊出最后一句,声音在空旷(却站满了人)的饭堂里反复回荡,带着孤绝的力量,又透着无尽的悲凉。
他匍匐在地上,抱着那沾满消毒蓝光的“正义圣盒”,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嚎啕大哭,哭声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
刚才的快活气氛荡然无存。
同福众人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沉淀成错愕、同情和深深的沉重。
佟湘玉紧紧抓住了白展堂的手臂,眼圈泛红。
吕秀才摘下眼镜(是的,他戴上了),用袖子使劲擦着。
郭芙蓉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柳眉紧锁,紧咬着下唇。
莫小贝低垂着眼睑,内力流转的气息沉重了许多。
白展堂的眼神变得复杂,从警惕变成了无声的叹息。
就连燕小六都默默地把腰刀插了回去,局促地搓着手。
直播间爆炸的弹幕也瞬间安静了几个呼吸,爆炸性的感叹号和“哈哈”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空白和零星几个【靠……】、【卧槽……】、【这反转!】。
旋即,成片的沉默符号和表情被刷屏:
【?????!!!!】
【……………】
【信息量太大!脑子宕机中!】
【宋慈的弟子?被冤枉?我的天!】
【哭了……追毒寻案只为给师父洗冤?】
【这心结……太痛了!】
【家人们有点猛啊……】
【铁蛋傻妞还在消毒……这对比……】
【求真相!主播快想想办法啊!】
在二楼全息投影控制台前,阿楚脸上的戏谑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抿着嘴唇,眼神极其严肃地盯着楼下那个哭得快要昏过去的干瘦男人。
“傻妞!”阿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紧迫,“立刻交叉检索!调用所有明清刑案卷宗档案!重点检索明代,天顺至成化年间,所有涉及验尸官、案卷篡改、药行巨贾、因假药致人死亡的惊天冤案!特别是关联‘宋慈传人’、笔迹鉴定、以及那种所谓的‘绝墨邪毒’记载!”
她语速极快,目光锐利如电。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闪烁——林三思执着追寻的“绝墨邪毒”,未必是真的某种物质之毒,它更像是一个指向幕后黑手的独特手段和象征!
“已经在做了,老板娘,”傻妞的电子音依旧是平稳的,但处理速度明显提升到了最高优先级。
她眼中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奔涌,“目标时间窗口锁定。目标关键词:宋慈派系、假药大案、案卷疑云、构陷疑云。正在深度关联分析……”
晏辰缓缓蹲下身子,靠近那个沉浸在巨大悲痛中崩溃的男人。
他没有伸手去搀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力量:“林义士,你说……你师父是被构陷?因为揪出了一桩假药大案?”
他刻意忽略了那个荒诞的“绝墨邪毒”,将话题直接引向最可能的真实根源——人为的阴谋。
林三思身体仍在颤抖,但哭声已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茫然地点头,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声音含混不清:“是……天杀的仁德堂……东家……王大富……药死十几条人命……我师父用……用笔迹比对……验出他仿造的药方里有篡改……结果……结果没过多久……就……就有人拿伪造的旧案卷……说是他收了王大富的钱……改了验尸记录……他老人家……百口莫辩……”
说到王大富的名字,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浓烈的刻骨恨意。
“笔迹比对……不是毒?”祝无双小声地喃喃。
“假的?!”佟湘玉失声惊呼,一脸震惊,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如此狠毒。
就在众人被这沉重的真相压得喘不过气,郭芙蓉更是气得俏脸煞白、浑身发抖时。
“查到了!”
傻妞平静的电子音如同天外梵音,响彻在寂静的饭堂里,清晰无比,带着终结一切迷雾的力量。
与此同时,傻妞手臂优雅抬起,指尖轻点。
一道凝实的光束自她指尖射出,精准地在客栈大厅上方空阔处投射出一幅极其清晰的动态画面!
那并非模糊的历史卷宗,而是一段经过高度复原、如同真实幻影般的场景再现!
画面中,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目光清明锐利的老者(其神态气质与林三思描绘的先师气质高度吻合)正伏案疾书,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厚厚一沓案卷和几张不同字迹的纸张(显然是笔迹比对物证)。
旁边站着两个身着衙门公服的小吏,其中一个低眉顺眼,另一个则身材微胖,眼神闪烁。
突然,那微胖的吏员趁着老者专注、另一人倒茶背身之际,极其麻利地将老者桌上几张写满结论的案卷纸(明显指向王大富的笔迹伪造铁证)飞快抽出袖中几张质地、颜色、字迹形态几乎一致的纸张替换了进去!
动作快得如同闪电,若非画面慢速解析,根本难以察觉!
接着,他迅速向窗外打了个隐蔽的手势。
画面陡然切换——是另一个视角!
就在街对面的茶馆二楼雅座。
一个身穿富贵锦袍、眼神阴鸷、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家功夫不弱的中年胖子(面部轮廓通过古代影像技术清晰复原)正凭窗而坐,手里转着两颗油亮的铁胆!
赫然便是那“仁德堂”东家,王大富!
他冷漠地看着街对面的刑房,嘴角勾着一丝胜券在握的狞笑,轻轻点了点头。
再切回刑房画面!
那微胖吏员替换完纸张,恰好另一名吏员端着茶回来。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画面瞬间切换——几日后,一张张状告老验尸官“收受重贿、篡改案卷、制造冤狱”的联名状和几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写着老验尸官“亲笔收条”的伪造文书(傻妞用红色边框标记出几处关键笔锋差异)被大肆宣扬、贴满街巷!
更清晰的镜头捕捉到联名状发起处——赫然是“仁德堂”旁边的绸缎庄内堂!
几个富商打扮的人正在密谋。
傻妞冰冷的电子解说音同步响起:“根据天顺三年顺天府卷宗秘档影像复原(编号:tScF-xc-1486-秘)及京城暗桩密奏档案交叉验证。目标人物王大富,假药致死人命十五起确凿,为除心头之患构陷前代名捕宋公弟子、验尸官冯仁杰。作案过程如上所述:勾结刑房司库书吏赵三,调换关键笔迹比对结论案卷。同时联合被冯仁杰断案断了财路的城中四大药行东家,收买冯旧怨,伪造其受贿‘证据’。”
画面最终定格在老验尸官冯仁杰——林三思口中的师父,在狱中听闻判决后,怒急攻心、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的凄厉画面!
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牢房窗外,满是悲愤不甘,最终无力地倒下……影像在悲凉的背景音中淡去。
全场静默!
真正的、令人窒息的静默笼罩了整个同福客栈!
落针可闻!
郭芙蓉死死盯着那最后定格的画面——冯仁杰那口喷出的血、那绝望中带着无尽质问的眼神。
一股无法压制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岩浆,轰然冲上她的顶门!
“我——去他娘的!!!”
郭芙蓉的怒骂如同炸雷!
她本就是个急公好义、一点就着的爆仗性子,刚看到那影像中老人被构陷致死的惨状,听到傻妞冰冷的罪行陈述,又想起林三思诉说师父死时的不甘……新仇旧恨,加上对这不公世道的无边愤怒,让她瞬间暴走!
郭芙蓉整个人如同被点燃了的炸药桶,腾地一下原地跃起!
内力汹涌激荡,周身衣袂无风自动。
她甚至忘了这里是吃饭的地方,忘了对方隔着时空屏障。
她只想痛痛快快地骂出来!
把胸中积压的所有为冯仁杰、为林三思、为那些被假药害死的人的愤怒,连同对这个肮脏阴谋的唾弃,一并吼出来!
“真相就他娘的是你们那个龟孙王八蛋王大富!勾结了一帮子断子绝孙的杂碎!”郭芙蓉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她指着空气,眼睛血红,仿佛王大富就站在那里,“用假药害死十几口子人!被戳穿了屁眼!不想着投案自首磕头认罪!倒想着先下手为强!先泼脏水!先栽赃陷害!把你那个顶顶清白的师父往死里整!”
她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连珠炮似的轰炸,字字如刀:“替王大富操刀那黑心案的狗杂种司库书吏!还有那几个躲在阴沟里怕断了财路的药行东家!这起子黑了心肝烂了肠肚的王八羔子!这群豺狼虎豹!”
郭芙蓉胸口剧烈起伏,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声音都因极度愤怒而劈了叉,“是他们!是他们把屎盆子扣在你师父头上!是他们把这莫须有的污水泼了他一身!是他们害他老人家背着一肚子冤屈死在不见天日的牢里头!”
郭芙蓉骂得畅快淋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边的悲愤和不平,也带着一种替弱者彻底声张的痛快。
骂完最后一句,她猛地一跺脚,那青石板地面竟然被跺出一圈细微的蜘蛛网裂痕!
“这群狗日的!该下十九层地狱的杂碎!”她怒吼着,仿佛要把积攒了半辈子的“排山倒海”之力都通过这愤怒的咆哮释放出去。
全场被她这惊天动地的爆发惊得鸦雀无声。
唯有直播间那短暂凝固的弹幕池,在郭芙蓉第一声怒吼响起时便彻底决堤!
红色感叹号和激动的情绪如海啸般冲刷屏幕:
【芙妹威武霸气!!!!一嗓子喊出老子心里话!!】
【骂得好!!!就是这群狗日的!!!】
【爽!!!!芙姐太顶了!!!】
【真相了!根本没有什么神神秘秘的绝墨邪毒!是人渣!是**!】
【眼泪下来了!为那位至死都在喊冤的冯老前辈!】
【王大富!药行奸商!司库走狗!记下来了!千古唾骂!】
【小郭姐姐帅炸苍穹!!!!!】
【排山倒海虽迟但到!这气势!值了!!!】
【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林兄弟!听到了吗?!】
郭芙蓉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憋着的怒气似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她低头,看到地上那个男人——林三思。
林三思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坐在地上,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怀里还抱着那个半开的“正义圣盒”,消毒蓝光早就被傻妞关掉了,里面那些锃亮的小刀银针,此刻看上去只是个破旧的工具箱。
他的身体不再颤抖。
脸上那些泥污被泪水冲刷出道道沟壑,狰狞的表情凝固着,像一尊被风干的陶俑,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
他的头颅微微低垂,视线空洞地落在那投影消散后残留的光点上——是冯仁杰倒下后黑暗的空白。
刚才傻妞投射的影像,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带着无可辩驳的精准和残酷,将他用半生追寻的“绝墨邪毒”谎言劈得粉碎!
“王……王大富……”他嘴唇翕动,干裂起皮,像个渴死在沙漠里的人突然明白了水源的方向和含义,反复咀嚼着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勾结……书吏……买通旁人……”每一个从他喉间挤出来的词,都带着一种被压扁、被揉碎后豁然开朗的钝痛感。
没有毒。
从来就没有那种能篡改墨迹、栽赃构陷的神奇毒药!
有的只是人心最深处的贪婪和恶毒!
是肮脏的利益,是阴险的算计!
害死他师父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奇毒,是这赤条条、血淋淋、丑陋不堪的人性之恶!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比追寻不到目标更加痛苦!
比发现自己工具不如科技更加无力!
是彻底的颠覆!
是支撑世界的柱子轰然倒塌!
信念彻底灰飞烟灭!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是之前的茫然和质问,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凝聚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焚尽一切的绝望后的空寂!
脸上肌肉扭曲着,像是想笑,又想哭,最终却卡在了一个极其难看、如同厉鬼的脸上。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风箱破洞般的怪响。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他胸腔最深处迸发出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悔恨!
是半生追寻南辕北辙、蹉跎在迷雾之中的痛苦!
是师父至死都未能洗刷冤屈的绝望!
是意识到仇敌就在那里,而自己却一直像个傻子般在追索一个子虚乌有的幻想!
恨意、怨气、对自己的无限厌弃和对真凶刻骨的仇恨,交织在一起,化作了这声撕心裂肺、震人魂魄的惨嚎!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狠狠砸向地面!
砰!!!
沉重的一声闷响!
不是做戏,不是表演,是悔恨到极致、恨不得将自己砸碎的自我惩罚!
没人拦他。
这一记重磕,仿佛也敲在了所有人心上。
佟湘玉眼泪都掉下来了,捂住了嘴。
白展堂面色凝重。
吕秀才默默转开了头。
连最跳脱的白敬琪都抿着嘴,脸上没了半分戏谑。
砸下的额头很快渗出血迹。
但他像毫无知觉,猛地抬起头,鲜血顺着他的眉心流下,混合着之前的泪痕污垢,显得无比狰狞又无比脆弱。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只沾满尘土血污的手猛地伸进怀里,疯狂地摸索!
那破旧的短褐被他扯得凌乱不堪。
他抓出来了。
几张厚厚的、早已泛黄的、边缘都卷起毛边的纸。
纸面肮脏,揉得不成样子,但上面墨迹依旧清晰。
那是通缉令!
是当年朝廷认定冯仁杰“贪赃枉法、构陷命案”后下发的、明令全国通缉的画像和罪状!
上面的“冯仁杰”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和一个模糊的画像如同耻辱柱,钉了他师父大半生!
也成为了压垮林三思的巨石!
林三思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泛黄的纸,盯着那个象征着他半生追寻却走上歧路的诅咒符箓。
那上面每一个污蔑的字眼,此刻都像烧红的针,刺得他眼珠剧痛!
“不——!”
他爆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双手猛地抓住那张罪状!
用尽全身的力气!
向外狠狠地一撕!
嗤啦——!
一声极其清脆、利落的撕裂声!
那污名凝结的纸张,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硬生生撕成了两片!
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决绝得如同斩断一切!
没有完!
他布满伤痕的手指紧紧抓住那片撕裂的纸张,再次狠狠发力!
嗤啦!
嗤啦嗤啦!
刺耳的、连续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响亮!
碎片!
被他撕成更小、更细的碎片!
纸片如同雪片般从他手中纷扬洒落!
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撕扯、揉搓、践踏!
如同要将这个屈辱的象征彻底踏进泥泞,碾成齑粉!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发出模糊、混浊、充满恨意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咆哮!
是诅咒那真凶!
也是在鞭挞愚昧的自己!
撕!
揉!
踩踏!
泪水、汗水和额头淌下的鲜血糊了一脸,他也不去擦。
整个人疯癫又畅快。
直到那张象征了师父耻辱的通缉令在他手中彻底化为一团凌乱、肮脏的纸屑垃圾!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跑了百里路。
终于停下了疯狂的动作。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堆被他踩踏过的纸屑,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呜呜……师父……徒儿……徒儿错了……”他蹲下去,双手插入那堆纸屑中,如同想要捧起师父的清白,最终却只是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而沾满污秽的地面。
这一次,不再是自毁式的撞击,而是孩子般无助的哭泣。
沉重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响起,充满了尘埃落定后的无尽疲惫和……一丝微弱的、终于找到方向的释然?
哭声沉闷,不再尖利绝望,如同被暴雨冲刷了一夜的地面,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坚实。
整个同福客栈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
没有人出声打扰。
佟湘玉别过脸,悄悄抹去眼角湿润。
吕青柠推了推小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深思,小手在虚空中微微点动,似乎在梳理什么。
白敬琪抱着胳膊,看向林三思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嫌弃,多了几分复杂的尊重——一个肯为师父做到这份上的男人,怎么都值得一点敬意。
阿楚在楼上长长舒了口气,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
晏辰站起身,无声地退后一步,给那蹲在地上哭泣的男人留下空间。
饭堂里只剩下林三思压抑不住的沉闷呜咽,以及窗外偶尔吹拂进来的微风。
而悬浮在众人上方的全息屏幕,在那张通缉令被撕碎的瞬间,便彻底被滚烫的弹幕洪流所淹没!
再也没有戏谑,没有震惊,只有发自肺腑的震动和呐喊!
红色的感叹号变成了汹涌澎湃的情感符号:
【泪崩!!!!这一撕!!!!!】
【给爷看哭了!半生执着终得释!!!】
【迟来的正义也是光啊!!!】
【撕得好!撕它个干干净净!撕它个通通透透!】
【家人们一起喊出来!迟——到——的——正——义——也——是——光!!!】
【致敬那位清白的冯前辈!林义士您辛苦了!!!】
【这纸屑,是他亲手撕开的新生!】
【虽晚不迟!沉冤得雪!!!】
【正义不缺席!光明在人间!!】
【同福直播间见证了这一刻!此生无憾!!!】
那些滚烫的弹幕,如同无数双手,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抚慰着那个蹲在地上的灵魂。
林三思的哭声渐渐低微。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些血、泪、污痕混在一起,实在有点让人难以直视。
他深深吸了口气,混合着尘土味的空气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然后,他终于,慢慢地站起身。
他站直了身体,不再是之前佝偻蜷缩的姿态,尽管看上去依然狼狈不堪。
他抬起手,用那沾满了灰尘和纸屑的袖子,狠狠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试图把那粘腻的不适感擦掉——效果大概类似于用枯木擦脸。
他转过头,目光跳过那些关切或复杂的注视,精准地看向郭芙蓉。
那个第一个为他师父、为他这份委屈爆发出震天怒火、一嗓子吼出真相的女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绝望和戾气,只剩下一种疲惫过后的平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笨拙而真挚。
“小郭……”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却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一些,“谢谢……谢谢你那一嗓子。”
停顿了一下,他又费力地挤出几个字:“骂得……解恨。”
脸上还残留着狼狈的污迹,此刻却努力想朝郭芙蓉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在血污之下显得格外别扭,但其中的真诚却清晰可感。
郭芙蓉一愣。
她刚才完全是凭着一腔义愤,骂完了还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对方这样郑重地单独感谢她。
她反而有点局促起来,下意识摆摆手,脸上还带着刚才怒骂留下的红晕,声音也低了几度:“咳……那、那个啥……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么欺负人!”
林三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目光缓缓扫过同福客栈的众人,在白展堂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最终定格在晏辰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残留的痛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沧桑。
最后,他弯下腰,沉默地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他那套“圣盒”工具。
动作很慢,但很稳。
将那柄小刀拿起,看了看,在袖口仔细擦了擦刀柄上沾的灰,小心地放回那黑箱子。
那根曾被赋予了“定魄神针”荒谬使命的银针,也被他捏在指间摩挲了一下,才轻轻放好。
他不再将它们视为圣物,而是将它们视为……一套用了很久的、该退休的老伙计。
没人说话,都默默看着他收拾。
当他将最后一件工具收好,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终于了却尘缘般的沉重,盖上那黑箱子的盖,咔哒一声扣上皮扣。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再次看向众人,缓缓地,对着整个同福客栈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动作缓慢而郑重,身体弯得很低很低。
没有道谢的言语。
没有更多的告别。
然后,他直起身,抱起那个“正义圣盒”,不再看任何人,转过身,目光投向大门的方向。
他就那样抱着箱子,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向大门走去。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每一步都踏在刚刚被他自己撕碎、碾过的那堆屈辱的纸屑上,走向那片被傻妞投射影像驱散了迷雾的现实世界。
身影很快消失在同福客栈门口明亮的阳光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突然,悬浮在半空的阿楚的专属直播间全息屏幕上,一道格外凝练、充满力量的四句诗如同点睛之笔,在纷杂的弹幕上方缓缓浮现,带着共鸣和升华的意境:
千古奇冤如覆尘,
执念半生觅伪根。
慧眼拨云识真鬼,
撕开黑雾始为春。
最后一行鲜亮夺目的金色弹幕刷过所有人眼前:
【迟来的正义也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