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掉包括福特街及落叶街以外区域,利用隘口建立起墙壁、收缩物资,以此对抗可能即将抵达的尸鬼冲击。这是商议再完善后的计划。
那么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要放弃掉几近三成的驻地,以及随这三成驻地之上,曾为这营地一同流过汗与血的伤员。包括外出的搜寻者们,包括搭建营地的修筑者们,包括艾许。
是不仅要抛弃他们,还要断绝他们的退路,以迫使其同那些鬼东西殊死一搏,以争取缓冲的时限。
那些人的命运在其仍痛苦哀嚎于残肢重疾时,就这么被打上了“结束”的标签,在他们甚至都未曾参与的集会里。
荒唐又可悲。
“持有反对意见者,可以举手表决。”
很难想象,上百人的聚会,能做到鸦雀无声。一息。两息……
如果艾许在这,她可不会觉得奇怪。如她理解并恪守的:生命的存在,就是如此现实且自私。
为了延续,可以不惜一切。这是生命的本能,也是降世时能紧握的唯一武器。
仿若死水的汪洋,却有一只小手颤巍巍地举起来,如浸水之船那桅杆,脆弱却又孤高。
“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
声若蚊吟,可在这死寂中不亚于雷鸣。简单一句话,却翻起浪花来,让众人窃窃私语。浪花愈发壮大,引得几位队长不得不扣响桌面,压住这议论纷纷。
“你是谁?能重复一遍你说的话吗?”席位中那名中年,主导了对话。
女孩抚胸怯懦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注目而来的视线,紧张地快要喘不过气来。可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话语却愈发坚定。
“我是莎拉,是收尸人之一,也是带回怪物临近讯息的人员。”
声音逐渐洪亮,说到是她带回了消息时,又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这些并不重要!”莎拉高声道,“重要的是,你们应该记住一个人,一个几乎比这里所有人都年轻的姑娘,她叫艾许……”
艾许又一次躲过了炽热的火球,像是在玩躲避球游戏那样,并将攻击导向后方某位倒霉的尸鬼。
诶,往旁边挪一挪,受伤的就是……好吧,这并不好玩。
这快把她折磨疯了,她才不想玩这种没有奖励只有惩罚的高难货色。如果不是瞅着即将腹背受敌,她才不会做这种危险行动。
在她眼中,拿自己性命为赌注的行为,往往都是鲁莽且不可取的。除非万不得已。
可真万不得已,又能怎样。都“万不得已”这么多了,差那一两次吗?差吗?得了吧,如今这情况就是最不该发生的鲁莽行为。
好在她对魔法稍微有点见识,除开风起和潜身,对于某些毁灭系法术,她多少还是知晓的。至少得知道常遇到的毁灭系魔法,它们的粗略特性吧。
艾许执行过的“订单”对象,又不是没包含过施法者。被这群脑子里不知道装些啥的家伙们察觉到了,可不是退还物件就了事的,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呜啦啦”地对着自个放奇奇怪怪的烟花。
就譬如火球术,艾许知道这种魔法常规路径就是条直线,没那么多神神秘秘的道道。虽然她听说过能释放出追踪敌人魔法的施法者,但那怎么说也得是老手阶起步吧,那种存在会被尸鬼杀死?
况且,就哈南郡这种地方,存在老手阶施法者?相当存疑。
有这些思量,她才敢借用这些危险的火球,为自己打开局面。虽说是打开局面,但行为本质依旧是刀尖上起舞,艾许可不想变成烤肉。
如果不是那些施法者化作的尸鬼居然还会让躯体飞起来,她可不愿这样逃命。是屋檐上不好么?还是她乐意被尸鬼群注意到?
当第一只漂浮在半空的尸鬼施法者,朝她扔了个火球时,她真想把对方祖上几代人的坟全刨了,看看究竟是什么环境养出了它这个“大宝贝”。
你都能飞行了,怎么就被变成尸鬼了?艾许不知道这场灾难的源头,但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对方却变这模样,这种状况就让她颇为匪夷所思。
当初为了给莎拉争取时间,主动将这群尸鬼往营地反向引领,如今却是被逼着往更远的地方逃命。路上又惊动更多尸鬼,随后加入到追杀她的集群之中,迫使她跌跌撞撞向更远处,已经成恶性循环了。
体力的亏空,魔力的消耗,已让艾许她的行动能力及逃脱选择愈发不足。更别提身上不断新增的伤疤,简直比她整年获得的都要多。
缩在阴暗角落里的艾许,探着包里不多的几瓶生命药剂,她在后悔这次的选择真是正确的吗?
“这是她的选择。放弃掉独自逃离的机会,将选择权交给我们,交给了这里所有人。”
这是她不久前的经历,莎拉只是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她说,你们,不,我们,我们被生存裹挟做出选择。我想没有谁会否认的,就如诸位队长说的,”莎拉喉咙像噎了块面包,难受地说出那几个词,“放弃掉那些伤员。让他们化作营地的柴薪,为了未来?就此燃烧殆尽。”
“我不知道这里多少人做过收尸人的工作,但我想大家都是看过那一幕的,看着同伴被烈火吞噬,同那些可憎怪物一起,化作零落灰烬。”莎拉皱眉道,“当我拖着这些尸体,这些为我们带来渺茫希望之人的尸体,拖到那无人在意的一角,看着他们烟消云散。
“有人告诉我,他们的死是没有意义的,对,也是那位女孩。艾许她对我说过,我们将在这毫无意义的一隅,毫无意义地死去。
“她选择了向那群怪物走去,却把选择权交给了我们。请告诉我,她的选择是否也是毫无意义的,就如同我们受的伤,就如同我们死去的家人,就如同当下的我们?
“我不知道,我很笨,想不明白许多事。但我知道,如果要将自己的存留建立在舍弃曾为我们付出之人的希望时,那我们自己的未来还有希望吗?
“如果不久后某一天,我们也囿于某个福特街、某个落叶街,会成为被舍弃掉的那部分吗?如果不久后某一天,我们也这样默默离场,我们会问自己之前的付出值得吗,有意义吗?”
莎拉环握的双手愈收愈紧,声音颤抖但不乏穿透力。心跳加速,攥紧的仿佛不是衣角,而是跳动的心。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众人瞩目,如此声嘶力竭。她并非站上台面这块料,她恐惧他们麻木的目光,她恐惧未来的可能,但她更恐惧没有一人会理解她。
“大家,如果认为应该向那些先行者伸出援手的,请举起自己的手吧!”
面面相觑的众人,比起莎拉一人,那可太多了。可这小小丫头如此晃眼,压地众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她。
“大家!”
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莎拉最无助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慢慢抬了起来,自那中心圆桌。
“先生们以及女士们,我赞同小丫头的看法。”说话之人,竟是那位最初拍板建墙的老者。
他对莎拉点头,接过了话语权。
“我是郡南大道入口的防御主力负责人,华洛·科恩。在这里我不太出名,那不重要,我身后这群伙计听我话就足够了,不然我们也守不住最大的街口不是?”
华洛笑笑,小小自嘲缓和了些许焦虑的气氛。
“我们这些人,往年里或许见不到彼此几面,或者说城南城北的人,一辈子都可能不会有交集。大家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抱团取暖,是为了能在抵御面前的敌人时,能放心把后背交给可靠的彼此。”
说完,他叹了口气。
“提议建墙,是不得已的计划,但完善到舍弃伤员这一步,或许真如丫头说的,是‘被裹挟’而出的决策。我们这样对自己诉说,这是最好的结果,这是值得的……”
华洛顿住了话语,对莎拉招手。
“过来,到这儿来,小姑娘。”
众人齐齐为莎拉避让开一条宽敞的道路,目送她来到圆桌旁。
“多可爱的丫头。”华洛拍拍莎拉的肩膀,推着她站到众人跟前,“我们当初在那位女士带领下,建立起这处营地,是方便寻找理由将同伴推向敌人,然后心安理得地躲在血肉盾牌后边?
“马库仕,当初你说你的妻女被怪物撕碎伤痛欲绝,那是你躲在她们背后换来的感慨吗?”
“不!我,我不是的……”
被提及的中年,仿佛被戳中了痛处,猛然摇头,本能吼叫道。
“格尔高利,你兄弟将你推进拱门而倒在尸鬼之中,是你为了苟活而撇下你亲兄弟的吗?”
“先生!我绝对,不是,那样的货色。”
男子皱着眉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永远。
“其他人呢?你们呢?”
老人深沉的目光望向众人,仿佛在提问,仿佛又什么都没有。
“那名叫艾许的孩子很勇敢,她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一如既往逝者,为我们争取到了当下。
“如那名孩子所说,死亡是没有意义的事,伤痛更是如此。这一切经历,是为了我们余留者创造有意义的举措。
“他们的长眠是为了我们的警醒,他们的跌倒是为了我们的前进。当我们放心将后背交于他们时,我们何尝不是他们的后盾。
“我不想在今后,要提心吊胆,怕自己毫无价值地牺牲掉,以他人认为理所应当的方式;
“我不想在今后,要瞻前顾后,怕自己为他人付出一切,却不得回报;
“我不想在今后,要内心煎熬,怕遇见那些凄凉的亡魂,因为我们的无所作为。
“我想,我们该是家人那样,兄弟那样,是彼此的长矛坚盾。
“我知道,你们是一群懦夫,因为你们居然害怕同一个丫头对视。但我已老矣,我不愿躲在一个丫头身后与世长眠。
“我知道,你们宁愿煌煌期待未来死去的不是自己,因为你们只会祈祷有人替你们承担,就如那位叫艾许的孩子。
“我说地对吗?如果认为有任何偏颇的地方,为了艾许,就把那该死的手给我举起来!”
生命的存在是如此自私轻薄,但时间与经历,赋予了它厚重而驳杂的韵味。
那是扭曲且怪异的,明明是厌恶的事物却能接受,明明是拒绝的东西却能采纳。在自我辩驳与审视中,相互矛盾对立却向着充满可能的方向蹒跚,在极端之间挣扎却又显现极致的花。
有人举起了手。
不止一人……
“有一点奇怪。”
“怎么了?”
“如果是我,我不会选择那样的施法方式。有人教导过我,那样意图明显且效率不高。很强烈的魔力波动呢。”
缓缓飘行空中的三人,本是静悄悄的,直到其中一者打破了气氛。
“那不是您所说的方向呢,是其他人吗?”
灰色的眸子注视着另外的方向,清淡却又充斥着不易察觉的好奇心,不受环境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