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榴石第七次掀开帘子。
裴乐之自然无法忽视,但她也不主动询问,只眼角余光一瞥,心里默默数着数,看顾榴石会在几秒后放下。
果然,帘子又放下了,只不过这次慢了两秒。裴乐之偏头咂了咂嘴,却没想到“唰”一声,帘子被人从内一把拽下。许是这次过于用力,就连外层的珠帘也应声崩断,一时间,大珠小珠胡蹦乱跳散落一地。
裴乐之的马儿受了惊,四只马蹄子本能地乱踏,把她吓了一大跳。好在这西郊的官道宽阔,裴乐之硬着头皮强拉住缰绳,足足转了好几个小圈,这才把马儿稳下来。
裴乐之简直火大,一跳下来就朝马车走去:“顾榴石,你故意的?”
“我没有。”顾榴石看着裴乐之走近,不由想往后退去,然而待几瞬后反应过来,他便更坐直了身子,竭力镇静道,“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最好不是。”裴乐之用手指着顾榴石,一字一顿,然而她那原本想暴走的心情在近距离看见顾榴石的丧气脸后就又突然消失了大半。裴乐之不想跟顾榴石争吵纠缠,只希望赶紧把人送回去交差了事,于是她停了下来。
裴乐之刚要转身,就听得顾榴石叹息开口:“鹿鸣,下去把珠子捡回来吧。”
裴乐之的拳头握了又握:“要等多久?”
“就半盏茶的时间……可以吗?”
“说。”
“她说她母亲快回来了。”
“哦那恭喜?”
“谢谢。”
裴乐之,我还能不能信你?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顾榴石很想问出这两句话,然而他又不知该如何诉说前后因由,于是转了话题,生硬道:“听说你去了花楼,还不止一次。”
“对。”
“……”
裴乐之知道顾榴石一定有心事,然而二人的对话就这么一局,对面不再发问,她自然也不打算没话找话。直至将人送回顾府,她二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
同一时间的罗府。
罗予青听到裴乐之去了善缘寺的消息,气得一阵咳嗽不止,肩膀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怎么现在才报?!”
“禀小姐,属下也是刚刚知道此事,但属下认为此事并不十分严重。”伏音一边说一边从橱柜中取出一截新纱布,要为罗予青重新包扎,却被对方一拳打开。
“什么不严重?!我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你不知道?顾榴石那个贱人,每每朝三暮四,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被逼无奈?我呸,气死我了。”
“小姐慎言。您的伤的确是顾公子打的,但这也是因为您想干坏事。京中不比边疆,将军吩咐过属下,要紧盯您的言行。”
“滚你给我滚!”
“是小姐,那属下先行告退。”
“等等,你回来,你胳膊怎么了?”
“无事。”
“无事?”罗予青猛地掐住伏音胳膊,后者果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无事,只是受了将军十杖。”
“荒唐这叫无事?母亲的力气有多大我能不知道?怎么还打这儿,万一把你打废了她来赔我?”罗予青骂骂咧咧地查看了伏音背后伤势,痕迹未消,显然受罚不久,还用的是军中最狠的“负手杖”,突然她猛地愣住,“等等,你是说母亲……母亲回来了?我靠!她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罗予青抬头时,前方刚好有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
“母……母亲。”
〈〉
“裴小姐今日来得这么早。”金碧楼老鸨站在阁楼上,老远就和裴乐之一行人飞帕子打招呼,“一临郎君刚刚歇下,咱家这就去叫他。”
裴乐之挥手拒绝:“不必惊扰他,带我过去就行。”
“哎哟好,您啊可真疼一临公子!”
处子香。
裴乐之低头再次细嗅。
从前不曾留意过,但似乎每个男子身上都有一种香。除了丹枞……记不起来了,好像也是一种清香,却和方祁身上的不同。这些叫体香的东西,和浴香又有什么关系呢?世代传香……真的吗?
裴乐之皱眉,还不待她有进一步的动作,就和睁开双眼的傅衣临来了个对视。那如幼鹿般清澈的眸子透着懵懂,惶惑地望来,裴乐之竟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咳,凑太近了。
裴乐之刚要道歉退后,傅衣临却偏头在裴乐之嘴角青涩地点了一下,动作快到就像他不曾做过这样大胆的举动。
“……”裴乐之立时后退两步。
傅衣临低垂着眼,双手环住自己,哀切道:“小姐昨夜没来。”
“咳,有些事情处理。”
“悟眠姐姐也是这么劝我的。”
“悟眠?”
“我以为……小姐今日也不会来了。”
“这不是来了。”
“……”
“说来你身上是什么香?”
“林檎香,小姐喜欢吗?”
“挺好闻的,是你家的传香?”
“是啊,可惜父亲再也看不到我出嫁了……”说到此处,傅衣临声音突然哽咽,转过身去,双肩微抖。
“呃……抱歉。”
裴乐之离开的时候,傅衣临还在哭,那人裹紧了自己的身子,任裴乐之说什么也不肯转过身来。裴乐之无法,只得先行离开。然而刚出房门,就有一婀娜女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
今日栖逢楼的争吵声格外激烈,阮既安知道其中内情,却没想到会铸成这样的结果,使得二人离心,便不由后悔自己前些时日没有阻拦方祁。
“是。我喝得,他为什么就喝不得?”方祁扬着下巴一脸倔强,但心中的委屈却简直快要强压不住。
“那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给他灌药?再说我根本就没有碰他。要知道是药三分毒,同为男子,你又何必去为难他?”
“你能保证永远不碰他吗?够了!都是我善妒行了吧!是药三分毒,呵……裴乐之,你也好意思说是药三分毒……我会不知道是药三分毒吗?那你当初第一夜就让我服药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凭什么说我裴乐之!”
“是我疏忽当时,所以后来我不也让你不要服药吗?方祁,你冷静一点,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是说我自作自受?!我天生下贱是吗?我贱到为你考虑,自己去服那避子汤,服了避子汤还不够,还要像条发情的野狗一样来找你求欢,被你艹干到连床都下不来是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不要这样说自己,方祁。”
“我讨厌你!裴乐之!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啊!”
良久,方祁哭得累了,慢慢抬头,但四下却空落落的,不见那人。
明明,以前再怎么说讨厌她,她也会在的。
“我讨厌你,之之……别走。”
〈〉
不要走。
傅衣临双眼睁得浑圆,虽然不曾开口说话,但眼神却透露着挽留。被裴乐之拍着肩膀安慰,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代他向你道歉,是我没有处理好此事。”裴乐之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其她人都瞒着?要是悟眠不说,你就这样吃哑巴亏?”
“得小姐青睐,我应该知足的。”
“那你还哭?”
傅衣临不答,抬手紧紧搂住裴乐之的腰,只是抽噎。
“可有找医者来看?没有的话,我去让万松叫人。”
“别。”傅衣临双手搂得更紧,连连摇头,“之前万松哥哥告诉我,小姐不会碰我……可小姐又说需要我的落膜……”
“嗯,此事是我没有处理好,但既然答应了将你赎出,我会做到。此事不急,明日我为你赎身,过段时间你便可以销声匿迹重新生活,至于落膜什么的,你若愿意,嫁人后收集起来再给我便是。”总觉得自己这番言论说出来有些奇怪,裴乐之清了清嗓子,“要是不便,忘了也无妨。”
“我不想……跟别人。”
“……”裴乐之喉头轻动,没有说话。
“小姐今夜能否留下……小姐对我很好,我想为小姐分忧。”傅衣临蜷缩起来,捂着小腹,“不用看医者,喝便喝了,应该的。”
这是裴乐之第一次仔细端详傅衣临的模样,而后者说完那句话,就立马将脸埋进锦被。裴乐之的手每一下轻抚过他的耳廓,便能听得他嗓间溢出的细碎声音和越发颤抖的呼吸。傅衣临蜷起身子,开始后悔自己引起了这可怕的沉默,他咬住下唇,羞耻道:“小姐……我……对不起,我心跳得好快……”
终于听得女子一声轻笑,傅衣临猛地抬头,又不敢直视裴乐之的眼睛。他现在的胆子很小,因为他此生所有的胆子都在刚刚用尽了。
“东西准备好了?”
“什……什么?”
“装落膜的盒子。”
“有的有的,啊……小姐,我……”
“嘘。”裴乐之俯身,妆花衣角扫过傅衣临的脚踝,惹得他瑟缩,“别紧张,你的心跳得太快了,小心晕过去。”
“唔……”傅衣临生平第一次被人亲吻,仿佛被春雨徐徐濡湿又浸透的柳条一般,他的声音难以自抑地发颤。
裴乐之握上了傅衣临的手腕。
这次傅衣临近距离地闻到了裴乐之身上清透的女子香气,偏巧,他头上的鸦青发髻此刻也松了半边,更衬得他肤白若雪。虚掩的窗外,有山茶被一场夜风突兀地卷进屋内,艳红的花瓣落在裴乐之掌心,又被她轻轻点上傅衣临微颤的唇。
“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