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征不答,蒋飞便一路眼巴巴跟着,直至回归主帐,看见案边折了一半的纸花。
“这怎么还有一朵?”
他捏起只长着半边脸的花,放进掌心端详。寻常的纸扎花没错,就是那折出来的花瓣尖上涂着墨。
“将军,这个与咱们给向梁的好似一样,都是你自个儿折的吗?”蒋飞不解,连声询问,“上边这墨,又有何意?是写了字?”
先头他是听得将军给人下令,隔着几步远瞧见纸扎花的大致模样,那花上的墨迹,倒是现在才留意。
“是,我早前在连云关,跟乡亲们学来的。”戴征回答完蒋飞的第一个问题,又指了指染墨的花瓣尖,“至于写的什么,你打开看看。”
蒋飞听命将纸花慢慢拆开,黑字一点点展现,“五万嫌少?”
纸上自然见不着落笔之人写下这句话时的表情,可被他这么一念,那语气中的疑问,便使这寥寥四字生出一点灵魂来。
蒋飞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这是?”
未有机会实战,就不必穿戴重甲,平常操练,戴征只着便服,今日也是如此。
坐在自己的位子,他望向架子上挂着的盔甲,“这个数目不觉得耳熟?不如站在向梁的角度想想。”
“数目,五万?”
“原来如此。”蒋飞豁然贯通,“这是五年前那寇将军奇袭向梁大营,未费一兵一卒,杀下的向梁军数目啊。”
“你倒记得清楚。”戴征点头笑道。
“那是,向梁可是因此闭了好多年的嘴,不敢再犯伍周。将军手段了得啊,竟能想到此种诛心的法子。”
“是一兄弟给我出的主意。”戴征脑子里冒出来的,是那位突然出现在定云,平日里与他十分聊得来的糖水摊主老宋。
“老宋说,他是聿王府的人,可我瞧着,这般行事……”看着纸张背面隐约透出的墨色,他心中已有定论。
“不像王爷。”
“不像殿下!”
片刻停顿,蒋飞的声音紧跟在戴征之后。
“是,那位吧。”双手将那四个字稍稍举高,蒋飞摇着头于心底赞叹。
戴征会心一笑,正要接话,却见帐帘一掀,进来一人。
“将军,又,又打起来了!”
哪哪的兵都能闹腾,连云如此,定云也不多让,戴征见怪不怪,熟练问道,“这回是因为什么?”
手下抹了把汗,“嗐,还能因为什么,先是比媳妇儿,后是争儿女,再是斗孙辈,斗着斗着,就斗到擂台上去了。”
戴征同蒋飞对上眼,两人都禁不住乐。
“走,瞧瞧去。”
……
伍周。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拼尽全力才挤出来一个小角。虽无月光指路,好在有道旁石灯照明,盛坤偶尔磕绊一下,走得并不算艰难。
这些日子过来,除了一开始接到的联盟军会合,行往云姜的消息,他再没听见什么风声。
莫名失聪,换谁不急。
暗里无讯,他便在齐越泽身边蹲守,指望能偷听一二,好坏皆可,起码给个痛快。
结果,却依旧一无所获,周围彷如一潭死水,还倒了墨。
倘若联盟军兵败,他这无足轻重的棋子必被庆阳所弃。与其待在伍周等死,不如趁着这火还未烧到自己身上,溜之大吉。
靠着金钱的力量平安踏出宫门,盛坤刻意绕开大道,只走偏巷,躲过巡逻士兵。
一想到城门口他早打点好,只待最后拐出这个巷子,便能顺利逃命,他激动得手脚发颤,即使出了一身汗,脚下也越来越快。
然世事变幻无常。
紧闭的城门下,兵马俱齐。数日未有音讯,本应在云姜战场上拼命厮杀的单远,如今竟挎着长刀立在城门正中。
“你……”
盛坤尚未“你”个完整,单远抢先开口,“盛公公,好久不见。天这么黑,出门怎么也不带盏灯,能看清路吗?”
一排出鞘的刀在面前森森迎着,盛坤哪敢吱声,掉头便要跑,却不想,背后还有一排尖刀等候。
“想必盛公公是知道本将军今日要在外头抓人,体谅众兄弟夜间干活辛苦,才自投罗网的吧?”
盛坤被逼回头,方才注意到旁边缩作一簇,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一群人。
火光照着,他勉强在其中找到几张稍微干净一些,且又熟悉的脸,皆是与他、同庆阳有来往的朝中官员。
逃亡变成找死,盛坤一口气上不来,当即厥了过去。
“废物。”单远嘴角一抖,扯出不屑的笑,放声道,“得,这是最后一个。弟兄们回去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儿咱去欣赏一出,人头落地的好戏。”
“是!”
……
“一群吃里爬外的无耻畜生,杀得好。”
“放着自家好好的饭不吃,偏要吃庆阳的馊臭潲水,多大毛病?”
“还是庆阳给的太多呗,别说潲水了,就是那粪汤,人家吃到嘴里也是山珍海味呀。”
“时辰怎么还没到?我这菜都没了,诶,分我点儿。”
“……”
盛坤一行人被剥得仅剩里衣,四肢躯干、头发上、脸上,但凡能看见的地儿,均挂着烂菜叶,黏着臭鸡蛋。
底下激愤的百姓将自己手上的东西扔完,还不满足,又左右跟别人讨,讨不着的,就去捡路边石子。
反贼被砸得头破血流,也咬着牙不吭一声,他们若是出声,只会伤得更惨。
城墙之上,三人负手而立。
单远一夜未眠,胡子不刮,生着血丝的眼中,浓烈的恨意与痛快交杂。
赵彦冷脸攒眉,死命压制住心头那股想要下去,与百姓一起扔烂菜砸石头的冲动。
齐越泽平静许多,眸光只在斩首令行,血溅三尺之后,才有些微起伏。
他轻声道,“我曾问她,为何遭受如此苦痛委屈,还要为了伍周谋划?”
单远与赵彦闻声看向他。虽未曾点明,二人却都清楚,他口中的她,是哪一位。
“她说,君虽非仁君,可国还是国,百姓仍是百姓。忠君其次,天下太平,才是寇家从始至终所求。”
“我以为,我们齐家,乃至举国上下,都该于她面前躬谢。便是跪谢,也理所应当。”
“尤其,是我那位已然入土的父皇。”
再多言语均无法形容三人的心情,唯有在往后的日子里,全力为国尽忠、为民尽责,才真是不辜负她的心意。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