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头李湘然的眼睛总是有意带着钩子,看人一眼多多少少要藏些目的,总指望从别人那儿捎回一点东西。
而今国灭,所有心思消尽,那钩子自然丢开。再来瞧人,便纯粹许多。
“我,有什么可问的?左不过是成王败寇,或弱肉强食,哪还用问。”
李湘然眼睑半合,不见目光不透情绪,偏偏那手指自己生着思想,在酒坛口又是抠又是搓的,无法安顿下来。
寇韫略微偏头,低眸看她,唇勾着却不说话。
未几,李湘然先败下阵来,“你是何时识破我们的布局?”
“我毒杀李清之后。”烈酒热身,寇韫将指尖贴在酒坛外,即得适宜凉意。
她用的不是祝廉这一化名,而是李清,便已表明一切。显然她知晓的,远比她们认为的多。
没必要在此事上细问,李湘然继续往下道,“那你又是何时,决定联合云姜,覆灭庆阳?”
“在你们以丁诲引我,又故意派人扮成王府亲卫刺杀他,这一出离间计之后。”寇韫拳头支着下巴,实话作答。
“还真够早的,你要是去唱戏,恐怕那些个角儿都没得饭吃。”李湘然仰头又是一大口酒。
“你这么信他,怎么对我庆阳……”她想争个公平,突然又发现庆阳似乎当不上这公平,“好吧,我们不可信,毕竟一开始就放过你们伍周鸽子。”
他们甚至还想利用齐绍逼疯她。现下人倒是疯了,只是这疯劲均用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寇韫努努嘴,对她这一自嘲表示十分认可。
“夏侯朝这命啊,可真好。”前边几口松叶酒入喉烈、回味甜,这一口,尝起来却有些莫名的酸。
寇韫将酒坛伸过去,李湘然知其意,抬手与她碰杯,不想,她接着投来一句,“他值得。”
闻言,李湘然立马横眼,到嘴边的坛子“啪”的一声拍到桌上。
“我没有问的了,后边应是你早就掌握庆阳的计划及动向,用自己绝佳的演技瞒天过海,引君入瓮,最后成功瓮中捉鳖的故事吧?”
坛口挡住寇韫得逞翘起的嘴角,除祟酒落肚,那股子药味初时很难接受,与之多交流几回,倒是品出特别来。
“表面如此而已,庆阳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自己。”
李湘然眉心拧紧,在牢中没有精力、亦没有条件照管的墨发有些凌乱,耳边垂下来一缕,她不曾搭理,只目不转睛盯着面前人。
“李珹的确聪明,能用在伍周赚的钱,养安在云姜的细作,以在云姜牟的利,饲插于伍周的暗桩。”
“兵力不够,便一点点从敌人内部蚕食,使其自乱,他自个儿再做那渔翁。”
“可他忘了,他也是人,脱不出人性制约,伍周溃于里,庆阳如何不会自败?”
李湘然怎能不知,她口中的自败是怎么回事。
寇韫此战未曾亲自动手,却赢得极其漂亮,狱卒论及此事,嗓门儿都大了不少。
她亦能听个完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已有人将李氏父子自相残杀这一骇人丑闻编作戏文,四处传唱。
父子相残不乏寇韫的手笔,可追根究底,是她的兄长早就起了那般心思。
似曾相识的手段,当年的寇展,便是如此被他们设计惨死的。他们终是搬起石头,狠狠砸了自己的脚。
除了自己,还能怪谁去呢?
松叶酒再入喉,回味苦涩。
眼见李湘然面色僵硬,失了方才的生气,寇韫轻垂眼帘,往酒坛内望。
“就拿最近的涠州来说,涠州受灾不治,不是因为不能,而是李珹认为钱应该花在刀刃上,花在他开疆拓境的大计之上。”
“致使饿殍遍野,百姓叫苦连天,而他,始终充耳不闻。”
庆阳早从根部溃烂,李珹放任烂疮扩散,不思补救,反而将主意打到他国身上。
弃了原身另起炉灶,这的确算是一种解决办法。
但先不说对手会不会原地站桩等他来打,就算让他得逞,这台成功搭建起来,他也得有能耐打理才行。
再有通天之力,也不过是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底下青黄未接。
他能那般耐心,花费数年搅乱各国,却不愿使一丝力气顾看民生。
他的儿女亦同他一般冷血,对百姓之苦视而不见,对国家情势分辨不清,只自顾自为那浮泛的皇位纠缠不休。
“民聚成国,无民不国,庆阳榱栋崩折,是必然。”寇韫短叹一声,为受难的百姓饮下一大口除祟酒。
李湘然置于酒坛上的手攥了又放,眉头紧了又松,“是啊,必然……”
良久,她才抬头,“你有如此胸襟,又有天镜军这般强悍的力量,可无形渗透庆阳,甚至还能潜进皇宫直取敌首,为何,不自己大干一场?”
“累了,不想打了。”
寇韫话音轻,李湘然险些没听清。
她紧接着又道,“一边是绿野、雨水、阳光、欢声笑语,一边是黄沙、血海、残肢断臂、凄厉哀嚎。换做是你,会如何选?”
她面色不动,眸底无波,李湘然却能随着她的话语,步入她口中世界,仿佛那些残肢断臂、尸山血海真就摆在眼前。
“我……”李湘然喉头微堵,难以接言。
“至于天镜军,”寇韫嘴角笑意轻浅而温和,“他们并不想窥天,他们只想做一轮,挂在天边的圆月,为世间人,照亮难行路。”
她是带着一队人潜入向梁大营,重创向梁军没错,但所谓的天镜军,不过是她的疑兵之计,那号令天镜军的玉符,更是无中生有。
实是想叫向梁心有忌惮,换伍周长久太平而已。
天镜,指的也不是他们以为的窥天之镜,而是团圆之月。
天镜军俱是因战事而亲人离散、不得圆满之人,他们只是愿尽绵薄之力,求得世间更多团圆,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只要是为平世安民,他们便义无反顾。
太平时,他们就是过着寻常生活的普通人。
而比起天镜军,她更希望,他们只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