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绾能怎么办呢?
蒙挚的话已然说透,甚至那字字句句都如同刀枪剑戟一般架在她的脖颈上。
拒绝?
恐怕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血溅五步,死状比那钟楼下香消玉殒的魏华还要凄惨万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都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哎,她又怯了。
曾经,阿母姜嬿那常说的几句话又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阿绾,记住,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喘着气,才能尝到世间的美味,看到春花秋月,感受日升月落……”
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阿绾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终于,她抬起头,迎上蒙挚那双黑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甚至挣扎着,以一种极其郑重的姿态,向前挪了挪,对着蒙挚“咚”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语无伦次地说道:“将军……将军说什么都是对的,小人……小人以后就跟着将军了……求将军一定要保住小人的性命……小人,小人还要留着命报仇的……”
她这番又怕又怂,却又强装顺从、夹杂着私心的话语,听得蒙挚不由得翘起了嘴角,那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了几分。
他心下暗忖:罢了,不过是个吓破了胆的小丫头片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有那么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蔑与……或许是怜悯,悄然滑过。
如今,当务之急是确保她的安全。
说不准真的有人欲取她性命。
将她安置到一个足够安全,或许还得是远离咸阳这是非漩涡的地方。
去骊山大墓军营吧。
蒙挚已经在心底转了千百个念头,最终还是觉得去骊山大墓军,可能才算稳妥。寻个理由惩罚于她,实则也是暂时保护她的暗棋。
那里虽苦寒,却也在蒙家势力的影响范围内,且远离朝堂核心,正好让魏华之事的热度慢慢冷却。
当然这些算计,自然无须与这惶惶不安的小女子现在就细说。
“走吧。”蒙挚不再多言,言简意赅。
他伸手,并非搀扶,而是如同拎一只小猫般,抓住了阿绾的后衣领,略一用力,便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带着她走出了这座充满阴霾与秘密的破庙。
回营的路,蒙挚走得极为谨慎。
他并未选择从正门进入,而是绕至营地一侧相对低矮的栅栏处。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
蒙挚低头看了一眼因惊吓和寒冷而微微发抖的阿绾,低声道:“别出声。”
随即,他手臂收紧,将她牢牢箍在身侧,脚下微微提气,身形一纵,竟如同夜枭般轻盈地掠过了那道近一人高的障碍!
是的,是“飞”进来的!
双脚骤然离地又瞬间落地的失重感,让阿绾惊得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她身量本就小巧清瘦,在蒙挚手中轻若无物。
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甚至能闻到蒙挚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与淡淡皂角气的男子气息,这陌生的接触又让她心头狂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幸好夜色深沉,无人得见。
蒙挚对军营的布防与巡逻规律自然是了如指掌,他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带着阿绾在营帐的阴影间穿梭,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哨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那座位于营地中心、守卫森严的主将大帐。
在自己统领的大营之中,要这般闪躲,也是够了。
蒙挚都忍不住自己在心里吐槽。
这几日,自己似乎做了很多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似乎又都和这个小女子有关?
罢了,就这样吧。
帐内,牛油蜡烛燃烧将尽,光线昏黄。
将阿绾放下时,蒙挚的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气息略有不稳,带着她施展轻功并潜行回营,消耗亦是不小。
他看也没看惊魂未定的阿绾,只沉声丢下一句:“在此跪好,未得允许,不得离开。”
随即转身便走向大帐后方的寝处,他需要尽快擦洗掉这一夜的风尘与疲惫,更换上那象征身份与威严的将军铠甲。
阿绾乖乖地跪回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原本想着是不是可以溜回尚发司,但一想到那双可能在暗处窥伺的眼睛,想到钟楼小黑屋的窒息感,她便不寒而栗。
蒙挚没发话,她绝不敢踏出这大帐半步——这里,眼下无疑是整个军营最安全的地方。
更何况,她与蒙挚之间,已然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同盟。至少,在对付严闾这件事上,他们的目标暂时一致。
至于更深的漩涡……她不敢想。
她低着头,缩着肩膀,努力将自己蜷成一团,心里却如同沸水般翻腾。
除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还有一层更深的忧虑——虎符!
那害得蒙琰一家三十七口丧命的虎符,终究是因她偷取漆盒才流落在外。
蒙挚此刻不提,不代表他不会秋后算账。
现在虎符已在他手,漆盒也毁了,那些追杀她的人,是否会就此罢手?
还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怀里,那个她与义父省吃俭用攒下二十三枚半两钱的破旧麻布钱袋,以及阿母那支或许能换些盘缠的钿花,也一并被蒙挚拿走了……幸好裤带里的橘黄色发冠带没有被他发现……反正,这个东西或许也有什么吧,至少阿母姜嬿看到它的时候,眼神之中总会有些复杂之色。
如今,犹豫,挣扎,对银钱的本能不舍最终战胜了恐惧。
阿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鼓起莫大的勇气,对着寝帐方向,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试探着开口:“那个……将军……我,我那个钱袋子……能,能还给我么?”
话音刚落,蒙挚已换好了一身玄色铁甲,从后面转出。
冰冷的甲胄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冷峻。
他闻言,脚步一顿,斜睨了跪在地上的阿绾一眼,眉头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你觉得本将军会贪图你那点散碎银钱?”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阿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忙奉承,“将军您英明神武,家世显赫,定然是富可敌国……不,是视金钱如粪土,怎么会看得上小人这点微末积蓄?”她搜肠刮肚地想词,小脸因急切而微微泛红。
蒙挚看着她那副又怕又想要钱的小模样,不知怎的,心中竟升起一丝罕见的、想要逗弄她的兴致。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甚至刻意俯低了些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玩味:“所以?若是本将军……偏就不还给你呢?”
他靠得有些近,阿绾甚至能看清他铠甲上冰冷的金属纹路,感受到那股迫人的男子气息。
她心跳漏了一拍,结结巴巴地争辩:“啊?这……这个不好吧?将军您……您本来就停了尚发司所有人的月银,现在……现在又把我和义父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一点活命钱拿走了……那以后,我……我连想自己买个热乎饼子都……都买不起了……”她越说越委屈,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哭音,眼圈也红了起来。
“禁军大营,何时短缺过你的吃食?”蒙挚继续追问,手中不知何时已拿出了那个破旧的麻布钱袋,在他修长的指间把玩着,更衬得那钱袋寒酸。
“是……是没少……”阿绾吸了吸鼻子,一股小女儿的娇态自然流露,她忽然抬起头,带着点赌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但……但人家也想偶尔买点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嘛……比如,比如一根新头绳,或者一块饴糖……”
她这一抬头,毫无预兆地,蒙挚的目光便直直撞进了她那双氤氲着水汽、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怯意,却又清澈见底的眸子里。
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又带着点执拗的坚持。
蒙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阵莫名的悸动掠过,让他有瞬间的怔忡。
鬼使神差地,一句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里冷面将军身份的话脱口而出:
“无妨,以后……你想买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买。”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蒙挚自己也愣住了,握着钱袋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迅速直起身,别开脸,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耳根处竟隐隐有些发烫。
他怎会对一个小小匠人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荒谬!
阿绾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蒙挚突然转变的神色和微微泛红的耳廓,一时间,竟忘了害怕,也忘了讨要钱袋,只觉得脸颊也跟着烧了起来,心中泛起一丝奇异又陌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