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阿绾在骊山大墓营地竟已度过一个月有余。
此地的气候果然如众人所言,怪异非常。
时值深秋,本该是天高云淡、秋风送爽的时节,此处却依旧闷热潮湿得如同盛夏。
茂密的林木在异常温暖的气候催发下,非但没有凋零的迹象,反而郁郁葱葱,绿意盎然,若非远处那庞大陵墓工程带来的肃杀之气,几乎让人错觉身处炎夏。
更有天气变幻无常,时而烈日当空,晒得人头皮发烫,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泼下一场急雨,将营地和工地搅得一片泥泞。
每日里,阿绾在尚发司的营帐中,手下不停为各位校尉、都尉梳理发髻,耳边也充斥着他们的各种议论与牢骚。
“真是邪了门了!往年这时候,骊山都该下大雪了,今年倒好,还跟蒸笼似的!”一位姓王的校尉抹了把额头的汗,抱怨道。
旁边一位李姓都尉接口,语气带着几分神秘:“不是说了么?徐……哦不,是那个余方士他们勘测后说的,咱们这回是真挖到龙脉核心了!地脉深处积攒了千万年的阴湿之气正在外泄,所以才这般反常。说起来,热是热了点,总比去年强吧?去年那鬼天气,冰天雪地,老子脚趾头差点冻掉!”
“热归热,可你们没闻见那味儿么?”另一位张校尉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往年可没这档子事。就从上个月彻底挖通西侧那个墓道之后,那股子说不清的腐臭味就散不开了!按说那边是悬崖,全是岩石层,不该埋着什么呀?”
“谁知道呢?这骊山底下,邪门的事儿多了去了……”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阿绾默默地听着,手中梳篦穿梭,灵巧地将黑色麻绳融入发丝,打出一个牢固又精神的“三股反拧结”。
这些军官们的闲谈碎语,虽是无心,却让她比整日忙于军务的百奚将军更早、更零碎地拼凑出营地乃至整个陵区发生的种种异状。
她不需要刻意打听,信息便如同涓涓细流,自动汇入耳中。
“阿绾姑娘可在?”一个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文雅的声音忽然在营帐外响起,与帐内粗豪的议论声格格不入。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话头,齐刷刷转头望向门口。
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挑开,一个略微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身着一袭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灰布长衫,虽朴素,却异常整洁,与营中将士们的甲胄戎装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头上原本应佩戴的方士冠巾不见了,发髻显得有些松散凌乱,几缕发丝垂落额前。
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面容清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异常明亮,仿佛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智慧,又似藏着远方的海涛与云雾。
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单薄,站在那里,虽无咄咄逼人之势,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让人无法忽视。
有认得他的校尉低声惊呼:“徐……徐福方士?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被称为徐福的方士微微颔首,算是与众人打过招呼,目光在帐内扫视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正手持梳篦、有些无措的阿绾身上,唇边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声音清晰而平稳:“想必这位,便是手艺精绝的阿绾姑娘了。”
“啊……是,是我。”阿绾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握着梳篦的手紧了紧。
她不知这位明显身份特殊、气质迥异的方士为何会指名找她,心中不免有些慌张。
张婆婆和李婆婆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警惕又好奇地望过来。
“在下冒昧前来,是想劳烦阿绾姑娘,为在下整理一下仪容,编束发髻。”徐福语气依旧客气,脚下却已迈步,径直朝着阿绾的位置走来。
阿绾强自镇定,手上未停,继续为身前那位头发本就稀疏的赵校尉梳理。
许是因心绪不宁,手下力道稍重,扯到了打结的发丝,赵校尉立刻“嘶”地吸了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叫道:“哎哟喂!小阿绾,轻点儿,轻点儿!哥哥我这头顶就这么几根宝贝毛了,可经不起你这么薅啊!”
“对不住!对不住赵校尉!我不是故意的!”阿绾慌忙道歉,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赵校尉见她窘迫,反倒哈哈一笑,故意调侃道:“没事没事!一会儿给哥哥我编个威武点的发髻,显得头发多点就成!”
“嗯!一定!”阿绾连忙点头,感激地看了赵校尉一眼。
此时徐福已走到近前,目光落在阿绾那双异常灵巧、正在发丝间飞快穿梭的小手上,眼中赞叹之色更浓,由衷道:“十指春风,灵巧天成。姑娘好手艺。”
先前发问的王校尉忍不住插话道:“徐方士,您让阿绾给您编发?这……似乎于礼不合吧?我大秦律例,方士之仪容自有规制,且……”他未尽之语,是觉得方士与军营匠人混在一起,有**份。
徐福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解释道:“这位将军所言极是。然则事出有因。我那随行的小徒,不慎跌入墓道,沾染了一身泥污,正在清洗,一时无法为我束发。而陛下急召,命我即刻入宫面圣。仪容不整,是为大不敬。听闻阿绾姑娘手艺超群,故特来相求,只求能将发髻束得整齐庄重些,不至御前失仪。此事,我已禀明百奚将军,得到了他的允准。”
他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又搬出了百奚将军和始皇召见,帐内众人顿时释然,不再多言。
阿绾听闻是始皇急召,心中更是凛然,不敢怠慢。
她手下加快速度,利落地为赵校尉束好发髻,然后转向徐福,恭敬地说道:“徐方士,请您稍坐片刻,待我将工具收拾一下,便为您细细打理。”
“有劳姑娘。”徐福依言在一旁的空凳上坐下,姿态从容。
他并未催促,反而极有耐心地观摩起阿绾收拾工具、准备热水的动作,以及她为其他人编发时那行云流水般的技艺,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赞叹:“腕底生花,妙至毫巅……姑娘这手法,竟暗合自然韵律,难得,实在难得!”
他言辞文雅,夸赞得又极为具体内行,反倒让阿绾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一直红红的,只能低着头,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梳篦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徐福偶尔几句温和的点评。
两位婆婆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将一些更好的梳头水与发油挪到了阿绾手边。
当阿绾终于请徐福坐到铜镜前,触摸到他那头略显干燥、却异常浓密的黑发时,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方士身上传来的一种淡淡的、混合着草药与檀香的清冽气息。
她收敛心神,屏气凝神,开始为他梳理。
徐福则微微合上双眼,仿佛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又仿佛在沉思着即将面对始皇的奏对,那深邃的目光被眼帘遮掩,令人无从窥探他此刻真正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