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很长。
没有来时的紧迫,却比任何一次任务都更沉重。
林皓然的身体,像一个被砸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每走一步,骨骼与内脏都发出细微的呻吟。
他的一半重量,都靠在月恺璇的身上。
她的肩膀很瘦,却撑起了一片天。
“疼吗?”月恺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不敢看他的脸,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干涸的血迹,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还行。”林皓然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一声咳嗽,都带着暗红色的血块。
月恺璇停下脚步,扶着他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坐下,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小瓶水,拧开,递到他嘴边。
林皓然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小口。
清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翻涌的血腥气。
“你刚才,是想自杀吗?”月恺璇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她的眼圈红了。
引爆体内两种完全对冲的能量,那不是战斗,那是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龙脉之心最后的力量护住了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林皓然沉默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不是想自杀。
他只是,在那个瞬间,找不到任何其他可以被称为“反抗”的方法。
“影”太强了。
那种强大,不是力量等级的差异,而是生命维度的碾压。
就像一个二维的纸片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理解三维世界的“高度”。
他所有的攻击,所有的意志,在对方面前,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只是……不想输得那么难看。”他低声说,声音嘶哑。
“我不想连拳头都挥不出去,就被它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从棋盘上抹掉。”
月恺璇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她伸出手,用袖子,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动作很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你没有输。”她说。
林皓然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无比的认真和一丝骄傲。
“它出手了。”月恺璇说,“一个自诩为‘秩序’、视万物为棋子的存在,为了你,亲自下场了。”
“它本可以像看戏一样,看着你在它的威压下崩溃,或者被它的诱惑吞噬。”
“但你没有。”
“你拒绝了它,甚至对它宣战。所以它改变了规则,它动用了本不该对一颗‘棋子’动用的力量。”
“皓然,你让那个‘神’,破例了。”
林皓然的心,猛地一震。
是这样吗?
他一直沉浸在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里,却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而且,龙脉也选择了你。”月恺璇继续说,“那片大地最古老的意志,在最后关头,违背了‘影’设定的‘成熟’轨迹,选择用尽最后的力量来保护你。”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握住他的手,紧紧地。
“你还有我。”
她的手心,传来温暖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那股月华之力,不再仅仅是疗伤的能量,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抚慰,温柔地包裹住他那颗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林皓然反手握住她,感受着那份柔软和坚定。
地底的阴寒,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活着的感觉,无比清晰。
“‘影’说,我是‘异常’。”林皓然慢慢开口,他需要倾诉,需要整理脑中混乱的一切。
“它说我的前世,那个云龙将军,是跨越了时空的亡魂,本该湮灭。”
“它说你,是承载了两个世界因果的‘容器’,本该崩坏。”
“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如果坚守自己的意志,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一种错误。”月恺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宁愿,一错到底。”
“所谓的‘秩序’,如果就是抹杀掉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意外,让每一个生命都像提线木偶一样,走完既定的路,那样的世界,和死亡有什么区别?”
“皓然,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我们的来处,而是我们的选择。”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照亮他灵魂最深的角落。
“三百年前,他选择了用自己去封印那扇门,守护身后的人。今天,你选择在神明面前,挥出自己的拳头。”
“你们的选择,是一样的。”
“你们,都是林皓然。”
林皓然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
一直以来,云龙将军的身份,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沉重的、被动的“设定”。
他知道自己是,但他没有真实感。
直到这一刻,月恺璇的话,像一道桥梁,将那个三百年前的英雄,和现在这个会痛、会怕、会愤怒的自己,真正连接在了一起。
他们不是割裂的两个人。
他们是同一个灵魂,在不同时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血之契约’……”林皓然又想到了那个让他痛苦至今的根源,“是它打下的标记,是牧羊犬的项圈。”
“我一直以为,我在对抗的是一种诅咒,一种力量的反噬。”
“原来,我一直在跟它的狗打架。”他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我们知道了。”月恺璇说,“知道了敌人是谁,知道了它的目的。”
“这总比在黑暗中胡乱摸索要好。”
“至少,我们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林皓然点点头。
没错。
恐惧源于未知。
当“影”从幕后走到台前,无论它多么强大,它就不再是不可名状的恐怖,而是一个可以被分析、被挑战的……敌人。
他体内的“血之契约”,似乎也感应到了他心境的变化。
那股暴虐、混乱的能量,依旧存在,但那种源自本能的、对“影”的恐惧和臣服,却被他此刻的意志,死死地压制了下去。
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是被打上“敌人”标签的“力量”。
林皓然感觉到,自己对“血之契约”的掌控,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单纯地排斥它,压制它。
他开始思考,如何利用它。
既然这是“影”的力量,那用它的力量,去反击它自己,是不是……更有趣?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萌芽。
他看着月恺璇,看着她脸上担忧的神色,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歉意。
“对不起。”他说。
“嗯?”月恺璇愣了一下。
“让你,跟着我一起犯险。”林皓然轻声说,“每一次,都让你担心。”
月恺璇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我愿意”之类的漂亮话。
她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滑过。
“我等了三百年。”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怅惘,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不是为了看你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神。”
“我等的,就是那个会哭会笑,会痛会怒,会为了保护我而拼命的傻瓜。”
“所以,不要再说对不起。”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却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林皓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再也克制不住,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没有掺杂任何**。
只是两个在绝望深渊边缘走了一遭的灵魂,最本能的靠近和取暖。
他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香气,能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抖。
月恺璇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虽然虚弱但却无比坚定的心跳声。
这一刻,仿佛就是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林皓然才松开她。
他站起身,身体依旧摇晃,但眼神,却已经完全变了。
之前的迷茫、恐惧、愤怒,都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是一种,认清了前路,并决心走下去的觉悟。
“我们回家。”他说。
“嗯。”月恺璇点点头,扶住他的手臂。
这一次,他不再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他用自己的力量,站直了身体。
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却无比坚定。
棋局已经摆开,棋子已经就位。
但棋子,不想再按照棋谱走了。
他要做那个,在棋盘之外,落下第一颗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