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周遭所闻所见仍旧事漆黑一片。
“你信吗,小狐狸,我们如今早就成婚了,我知道你可能有些没法面对,但这话还是先说清楚。”
殷听雪微微抿唇,目光停在他脸上。
那神情有些复杂,似是在犹豫,又似乎在权衡,她沉默半晌,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陈易深知仇恨一入骨,究竟有多深,当你足够仇恨一个人的时候,你其实会避免提起她,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改变,但实际上,恨已深入骨髓。
正如相识的有过仇怨的诸多女子,总有谁他不愿太多提起,有时还会刻意回避。
而对于魔教圣女来说,与仇人成婚,且两情相悦,无疑比杀了她还要痛苦,陈易对自己在乎的女子总是难忍怜惜,殷听雪便更是如此了。
灰暗像风一样从远处吹来,卷起衣袖与发丝,带着些微凉意,陈易抬步走在前头,脚步并不快,似乎在等她,也似乎在引她。
殷听雪跟在他身边,忽然意识到,自两人重逢以来,这是第一次并肩行走。
陈易侧首看她,眼底似有笑意闪过。
“……有何好笑?”她生冷道。
“…这话真像是闵宁问出来的。”陈易随口来了一句。
“…闵宁…是谁?”
殷听雪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可却记不起来,想了一想缘由后,脸色更生冷了。
陈易只当作没看到,眼角余光尽览殷听雪的眼神,游历过江湖的女侠大抵都会这般,与男人尝尝煮酒论英雄不同,女侠们不是自来熟,就是拒人千里之外。
原因无他,江湖对于女子而言委实危险,若不刻意保持距离,谁知谁人是笑里藏刀?
想到这里,陈易心中怜惜更甚了。
他此时沉吟不语,殷听雪便心疑这无耻之徒又有心计。
她催促道:“你有话便继续说。”
陈易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好,话该从哪里说起呢……抄家襄王府那天,景仁宫里下的诏喻,是让我等锦衣卫打断家中子弟的长生桥,这本是例行公事,只是那时见你太过可怜,我改了主意,便把你从襄王府里救下,以妾室之名养着。”
殷听雪听在耳内,微微蹙眉,
他没打断她的长生桥,当真…如此?
可自己明明记得……
…且再听听。
过去的记忆断在了诛杀陈易那里,殷听雪原以为自己终究是棋差一招,落败于陈易之手,随后便遭受……战败惩罚……
可如今乍听,却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段新的人生。
“刚刚跟你说的闵宁呢,是个大侠,以前是我上峰,做锦衣卫的,她以为我徇私暗通魔教,便暗中把你带走了,只是反倒让你身陷险境,最后嘛,自然是我救了你。”
他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术法,殷听雪难以听清他的心音,只是从他表情去看,不似在撒谎。
只是…这不是她从前了解的陈易。
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却好色以外,他仿佛变了许多。
他仍然絮絮叨叨地,讲述着美好的往事,
“这一回英雄救美后,后来啊,慢慢地慢慢地,我呢就总觉得你好看,和我心思,你呢,也不那么排斥我了,我就想,既然你都是我的妾了,要不便顺水推舟吧。
只是你太过羞涩,那时拒绝了我。”
身为女子,任谁都会拒绝,何况他只是个锦衣卫百户。
些许画面掠过脑海,殷听雪心底兀地被刺痛了下……是啊,纵使他只是一介百户,而她是王女,可顷刻花依旧散落在他手上。
她眼神晦涩不明,眉目低垂,陈易见她一下步子慢了,不住回望。
“你在想什么……”
殷听雪慢慢挑眉,扫了他一眼,她强压心绪,佯装平静地出声问道:“哦…那你我…又是如何圆房的?”
“你主动答应我的。”
“…什么?”
陈易缓缓道:“那时我送了你一根簪子,你可别提有多高兴了。”
殷听雪满脸愕然,旋即眉宇半信半疑地蹙了起来。
“圆房?还能怎样圆房,好女怕缠郎,何况你还是我的妾,我一磨磨,你半推半就就答应了,就是有点害怕。”陈易一路走,一路理所当然道:“再说了,那时候呢,你其实心底对我是有好感的,我们晚上都睡一块,只是我为人比较君子,你没答应,也就没有对你下手。”
他如此言之凿凿,魔教圣女不由心生茫然,一面想要下意识地否定,可一面又寻不到太多的漏洞,先前陈易从无明中救下她时,那般的眼神做不了假。
他竟没有欺辱她,他们之间,当真是如此么,那时…他没打断她的长生桥,而是救了她,先纳她为妾,而后娶她为妻……
殷听雪面色微沉,出于对仇人天生的怀疑,她冷冷道:
“这都不过你一面之词。”
旋即,她细心观察陈易的反应,捕捉蛛丝马迹。
只见他无奈地笑了笑,半点局促都无,缓缓叹了口气道:“唉,你不信我,可以解开封印自己看嘛,我又没拦着你。”
殷听雪听罢滞涩了下,很快回过神来,平静道:“暂时算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离开这里,若我发现真相,说不准便要杀你。”
“要杀就杀吧。”
陈易满不在乎地说完这句,往前加快走了几步,数了三声。
身后没有别的动静,她只是默默地跟了上来,陈易慢慢松了口气,
一切都如他所料。
可能是习惯了刀光剑影,如今做魔教圣女的小狐狸段位没那么高了,无论是跟人周旋,还是拿捏人心,都不如从前。
要说怎么样的话,陈易其实更喜欢好对付的小狐狸,好对付的小狐狸才好肆意欺负,最好多反抗反抗,这样他才能狠起心来欺负。
只可惜小狐狸太聪明了,半点错误都不犯。
可转念一想,她半点错误都不犯,是不是意味着她知道每一个犯错的办法了?如此说来,是该好好欺负才是。
回去见到后就欺负吧。
心念几度漂浮,无明世界一片静谧,殷听雪默然地与他并肩而走。
东宫若疏飘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人间来回打量。
不知怎么说……
好像还是很别扭,又好像没那么别扭了。
…………………
仿佛先前所遭遇的法会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一路上,陈易絮絮叨叨地讲述了许多过去的事。
殷听雪在一旁默默听着,期间大多时候一言不发,偶尔才会问上一两句。
比起先前面对仇人的针锋相对,她连冷言冷语都少了许多,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为避免殷听雪本就从惶然无措中缓过来的心境紊乱,陈易尽可能地把过去的事蒙上一层薄纱告诉她。
他的确是在说真话,里面并无多少假话,最重要的是,连情感也是真挚的。
“你是说…你我两情相悦?”
沉吟了不知多久,魔教圣女低沉着嗓音出声问道。
“不然呢?”陈易笑了一笑,颇有一丝炫耀般道:“你那个时候可粘人了,每天使尽法子劝我给你个孩子,只是我怜惜你,想到你还年纪尚小,不是要个孩子的时候。
你为了给我生孩子,还背着我偷偷买药呢。”
殷听雪脚步一顿,没来由地脸色倏地飘起飞红,她默默咬牙,她怎么会这般举动呢。
难道理性告诉她不要信,心底却不由自主地信了么?
魔教圣女蹙了蹙眉头,缓缓道:“你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有点不对劲。”
后半句话她并未说出来,她怎会为仇人生儿育女?
她自然是相信自己再如何走投无路,都绝不至于为仇人生儿育女,可这话要是说出口,说不准便会破坏自己的计划。
“说了,爱信不信,难不成你想去买的是避子药?”
殷听雪本有怀疑,可见陈易这般信誓旦旦,也只有蹙起眉头,不置一词。
陈易回过头,不再看她,其实到底还是没忍住,跟小狐狸说了假话,念及此处,他不住泛起一丝苦笑。
真是啊,连自己也知道,愈是这样说,愈是因为自己心有愧疚……
就好像…或许那时本该像他诉说那般如此,本该留下些…更美好的回忆。
二人一路走着。
身后飘着的笨姑娘始终没有掺和二人的对话,只是左看看右看看。
像是说了太多的话,需要些口干舌燥的沉默,可她和他彼此又不愿相隔太远。
这时,东宫若疏才有些熟悉的甜味。
脚下的道路很长,周遭一切都很灰暗,又冰凉,仿佛从极远处蔓延到这边,弥漫着沉郁压抑之感。
“不远了……”
殷听雪忽地出声道。
陈易明白,是她所说的五毒死树不远了。
其实不难猜,她抛下自己离开,无疑是去寻觅出路,她既然踏入过这里一次,自然也知晓离去之法,而正如先前她无法推开禁地大门一样,她也无法从此地离去。
昏暗仍旧无边,人眼看不到尽头,这条路好像还能走很久很久,陈易却忽然不想离开这里。
万一…眼前这殷听雪…真是自己显化的无明……
他的脚步停住了,侧过脸看殷听雪,怔怔地没有说话。
仿佛心有灵犀,他的前世仇敌,此刻也在凝望着他,片刻后,才缓缓错开了视线。
“我推不开那扇门,不代表你就能推开。”殷听雪佯装平静,一字一句道:“你不用想你能轻易离开这里,像我跟你说过的,若不了却无明,便无法从此地离去。”
沉郁的黑暗像是慢慢逼压过来,哪怕停在这里,路却似乎越缩越短。
“…我知道。”陈易轻声喃喃,旋即笑着道:“我想我很难出去,我大概…没有了却无明。”
昏暗的世界仍旧昏暗,他的面孔在殷听雪眼里有些模糊不清了,仿佛随时都会从视野里消散,她眸光微垂,可是说不准,会烟消云散的是自己,而不是他。
一切又归于虚无了,像是雪花春暖花开时会融化,而天底下没有同一片雪花。
“有时候我其实不懂,无明到底是什么。”他忽然问。
“无明是…”殷听雪不愿提及佛门的言语,缓缓道:“…放不下的东西。”
“是啊,所以其实……”
他那温柔话音落下,殷听雪心底忽然一抽,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暖流涌过。
可这暖流终究是假的,流淌过,也就干涸了。
殷听雪眼角酸涩起来,这素来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圣女仿佛已疲倦至极,心绪汹涌,她好像不能再自欺欺人。
而陈易把下半句补齐了道:“其实是…殷听雪你放不下我。”
本欲濒临消散前彻底解开记忆的魔教圣女猛地一顿,一双杏眼瞪大看他。
一时无声。
半晌后,笨姑娘没忍住,“哈哈哈”地捧腹大笑。
“想什么呢,小狐狸,哪怕我是假的,你也不可能是假的,还涅槃成佛?我给你涅槃的机会了吗?”
忽然一番话劈头盖脸地砸过来,魔教圣女心中触动荡然无存,否极泰来,旋即怒从心起,
“你闭嘴!”
“我闭什么嘴,你当我一路上没看出来,唉,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比以前差太多了,那时你可会装了。”陈易口无遮拦,一时竟说出一堆不着调的话:“那时我也没有别人可睡,你惟郢姐半旬到一旬才来一次。都是你来承受火力,真娇弱,随随便便就累了、疼了、受不住了,一天得弄好几回才尽兴,事后呢,你就给我在那装可怜,还想哭着想软化我,一有机会就吹枕边风。”
殷听雪满面羞怒,她已分不清陈易所说的是真是假,她现在只想杀了他。
可正欲抽剑,手脚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一步,以至于落入到他手里,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哪怕你真是我显化的无明都好,我也不会让你这样消失不见,”他几乎自顾自地叹了口气,旋即无病呻吟般道:“萍水相逢的前世仇敌,一路既离既和间情愫暗生,却在还未说出口之际便分离,多叫人遗憾啊的故事,真叫人回味无穷。
不过,遗憾哪怕让人回味,但不能为了让人回味而去遗憾。
所以…我不打算放过你。”
“你!”
听到这等无耻之言,殷听雪又羞又怒,她正欲不再与之周旋,直接出手,既然彼此有仇,那么当场就此打杀这个男人也好。
心绪还未落定,这时,殷听雪原本因羞怒而紧绷的面容骤然一变,瞳孔急剧收缩,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陈易身后突兀出现的景象所攫取。
近乎毫无预兆的。
那座的破败寺庙,此刻竟无声无息地矗立在不过数十步之遥的灰暗之中。
殷听雪一动不动,陈易也觉察不对,慢慢松开她的手。
他缓缓转头,当看到那座本应在道路尽头的寺庙近在眼前时,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纵使说得再如何轻松,此时此刻,他都难以抑制地犹豫。
陈易心念电转,目光在那扇门上与身旁神色复杂的殷听雪之间快速逡巡,他下意识地想着是否该主动上前推开它,然而,就在他念头转动、脚步尚未迈出的刹那,
吱呀——
一声悠长而干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无明世界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扇大门,自行缓缓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门后里面并非黑暗,而是万丈霞光,瞬间倾泻而出,将门前的灰暗驱散,也将陈易和殷听雪的身影完全吞没在这片光的海洋里。
光晕浸没着身躯,一种明亮感洗涤了他的魂魄,好像一下置身澄澈的天地之中,
陈易心底升腾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感觉,忽然间有一丝明悟,
过去的一幕一幕慢慢浮现,少女一点点的黯然神伤掠过脑海,自己有着数不清的纠缠、试探、怜惜、乃至那深藏心底不愿承认的……牵挂,他忽然明白了。
其实一路上,不是殷听雪在了却无明,
而是…我在了却我自己的……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