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这片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光晕中,陈易并未感到不适或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他屹立敞开的寺庙门前,仿佛听到了久远的日子里,流水滴答滴答的声音。
日子是那么的漫长。
数年转瞬即逝。
回想过去,会觉得很久很久,再回想,那从前在银台寺中决绝烧掉所有银票的少女,已是那么遥远,那时她还是落难蒙尘的王女,而如今成了自己的妻子。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若非伤的太深,陈易对过去的事从来不算特别在意,自己的的确确是个记仇的人,可既然当下相爱了,那便好好爱吧。
前世身死的仇怨陈易还记得,虽时不时以此为理由欺负乃至欺辱她,可水滴石穿,慢慢的,都近乎消磨做了梦幻泡影。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
连顷刻花散落都是一样。
就像相爱后不会把仇怨长存,陈易不想把这种悲哀留在心底,自己会对小狐狸很好不假,这么多女子里也多顾及她,她的枕边风总是很有用,只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当下的相爱。
的确如此,因为小狐狸合自己心意,讨自己喜欢,又依赖自己,自己才会如此顾及她。
陈易周身被光晕所拥裹,暖流淌入心扉,好似光从外而来,又从他所处,他心绪宁静得不能再宁静。
他如今已足够爱她,往事都已翻盘,不必再提,过好当下就是了。
可夜深人静,听着少女均匀的呼吸,时不时微抖的肩头揽着微光,他总会不住想起过去。
许多细节都已模糊不清,可殷听雪的无助、彷徨,连着悲哀也沁入了心底,在他被殷听雪当做母亲后,愈来愈深。
这不是一个丈夫伤害过妻子的痛苦,更似是母亲背叛孩子的愧疚。
有些日子,看天清气朗,日头正好,她坐在贵妃榻上暖和和地晒着太阳,陈易便会佯装无意地笑着提起这事,
“那时候,小狐狸你是怎么想的,用得着哭那么厉害么?你想想,我哪里会短了你?”
他的确未曾在生活上亏待过她,而见她蹙起眉头,还会说些无耻话。
“怎么,不高兴?你看看,你现在都有些食髓知味了,知道舒服了。”
殷听雪只有轻轻摇头,总是咕哝一两句,她从来拿他没办法,他这样提起过去,就提起吧,如果他能好受些的话。
见她不回应,陈易便想带她出去走下,只是随便逛逛都好,
“走吧,多好的阳光啊。”
于是他们便出门了,到处走,到处溜达,然后一两根糖葫芦,一些杂书,还有些小首饰,让殷听雪开心个一整天。
陈易总觉得自己对殷听雪一直都好得不得了,可这个时候,自己也在抚平着自己的伤疤。
不错,对少女的所作所为,不只是在她身上,其实也在自己心底的某处留了一个疤。
像是遗弃过孩子的母亲,再寻回孩子时,会买许多糖葫芦给她,纵使嘴上说着管教,心里却不住尽力补偿。
庙门大开愈来愈多的光芒从中涌来,无声无物的无明世界似是陡然刮起了清风,朝外吹舞。
殷听雪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光晕落在她的发梢上,染出一层柔金,
他是在向明尊祈祷,在一念有明?
可是,当光晕渐长,映入眼帘的,却不似是光从庙中而来,反倒像是从他身上来,光晕不是高高升起,而是冉冉下沉,归入他之中。
光芒愈来愈普照在这无明世界,昏黑的天幕逐渐明亮起来,变作了金黄,前后左右,万籁无声。
殷听雪茫然无措,她曾见过这般的景象,那时她推开门,光芒也同样将她覆盖,可那是一掠而过,这一回,却是在…渐渐容纳在他的身上?
四周是深沉的寂静,一寸寸无明世界被撒入到光晕之中,这是难以想象的景象,殷听雪没有料到陈易推开庙门后会有这般变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此刻那笼罩在光芒里的模糊影子愈来愈熟悉。
…明…明尊?
念头刚起。
光芒朝她的方向更加倾斜了过去,变得越来越温暖,不是自寺庙而出,而是自他而出,于是一轮金色的大日恍若自心湖中浮起,金光熠熠,荡开无尽潋滟。
她看见光芒中的人影缓缓回身,睁开了双眼。
而她的身后,
无穷无尽的昏暗深处,响起一声震慑天地的嘶声怒吼。
………………………
高粱山。
那道贯穿天地的白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炽烈汹涌,仿佛要将整个凝固的世界彻底点燃。
原本死寂的无明世界中,竟倏然卷起了狂风,呼啸着掠过山峦,整座高粱山的树木都在风中狂舞,枝叶发出海潮般的呜咽。
大殿内,公孙官缓缓伸着手,感受着风的流动,他衣衫随风而摆,恍如在世仙人。
狂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殿中的长明灯盏并未因风摇曳熄灭,反而噗地一声腾起耀目的火光,并且愈烧愈旺,火苗稳定而神圣,将众人的影子长长投在墙壁上。
天色再度剧变。
大力圣女与智慧圣女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动。
大力圣女感受着天地间呼啸的力量,带着涤荡一切的煌煌之气,她枯槁的脸上皱纹更深了,叹了口气,喃喃道:“还真让那小子成了。”
一旁的智慧圣女立刻侧目,语带挖苦:“小子?你怎么称呼的?”
大力圣女被噎了一下,老脸微红,旋即收敛了所有随意的神色,无不尊敬地朝着白光最盛处躬身,呢喃了一句:“明尊。”
她心中百感交集,从前总觉得那人虽有些本事,但气量狭小,行事不拘常理,甚至还欺负小狐狸,有些不着调,如何能与古老预言中的明尊联系起来?
可眼前这改天换地的景象,却由不得她不信。
天光愈来愈盛,愈来愈炽热,将这片天地照得一片纯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无明世界彻底撕裂。
祝莪痴痴地看着这大盛的天光,起初她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只有茫茫无际的白。
直到好一阵后,她方才如梦初醒。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血液似乎在倒流,逆势冲上头顶,让她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真是明尊……
不,官人理所当然既是明尊,明尊既是官人!
念如烈火,将她之前所有的疑虑、不安和焦灼都焚烧殆尽。
哪怕是她,从前如何确信,都有过怀疑,可她的官人,她的夫君,真是明尊,她一时以为自己要晕厥过去,于是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确认这并非梦境。
待那阵剧烈的颤抖和晕眩稍稍平复,祝莪深吸一口气,转向两位圣女,声音还带着一丝激动后的沙哑,却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两位圣女,差不多,该去朝拜明尊了。”
大力圣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调侃道:“哟,方才还慌得六神无主,一句话都说不周全,这会儿就翻身做主人,来指挥我们这两个老婆子了?”
祝莪并未因这调侃而脸红,只是顺着她的话,柔和地笑了一笑,那笑容在辉煌的天光映照下,竟有种云淡风轻的超然。
调侃归调侃,智慧圣女与大力圣女都已神色一正,周身气息流转,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虹光,投向那通天的光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公孙官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止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等等。”
众人疑惑不解,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通天光柱的顶端。
只见那纯粹炽烈的光晕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沉降下来,轮廓初时模糊,随即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座巍峨磅礴的殿宇虚影。
“那是……!”智慧圣女脸色骤变,一直以来的从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愕然,“明殿?无明中的有明,既是明殿!传说中明尊的居所!”
而就在这辉煌的明殿虚影显现的刹那,众人侧方的阴暗山峦深处,一道渺茫如烟的白光骤然掠起,朝着天际的明殿直奔而去!
公孙官低垂下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听到他微微叹息道:
“所以说…他不一定是明尊,明尊也不一定是他。”
……………………
随着那一声嘶吼的响起,漫无边际的黑暗潮水再度汹涌而来。
仿佛谁人的到来彻底触怒了那古老存在,那震慑天地的嘶吼余音未散,曾被驱散的浓稠黑暗便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反扑。
原本蔓延开来的光海骤然倒卷而回,如无数逆流的瀑布。
灰暗的潮水奔流般汹涌而来,一直摇曳飘着的东宫若疏,在这突如其来的浪潮中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抛起,无助地飘荡,眼看就要被重新涌来的黑暗吞噬。
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惊惧呜咽,拼尽最后一丝力量,猛地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幽影,钻到了陈易的身后。
原本被温暖光晕笼罩的殷听雪,也瞬间从脊背处窜起一股彻骨的寒凉。
她猛地回头,只见在远方崩塌的昏黑天际线上,一个难以形容的庞大阴影正缓缓逼近。
那正是怨念魔主。
它仿佛不再是过去般愚钝无知,此刻如同在深海中游弋的庞大巨鲸,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扭曲、吞噬。
它周身翻滚着无数痛苦哀嚎的面孔与破碎的无明景象,那双没有瞳仁,只有滚滚灰白的巨眼,漠然地注视着那光芒的源头。
也就在这一刻,周身弥漫着光芒,仿佛与光融为一体的陈易,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双眸金黄,眸光向外穿透,如同睥睨般凝望着缓缓逼近的怨念魔主。
原来…那个时候,它就认出了自己会是明尊?
念头拂过。
无尽黑暗犹如惊涛拍岸般席卷而来。
…………………
山道上下着靡靡细雨,道路泥泞,穿过林木的山风带着古怪的气味。
一群神霄派道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石间艰难跋涉,最终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停下。几人迅速支起古朴的八卦盘,另有弟子试图擦拭一面蒙尘的铜镜,然而镜面始终晦暗,仿佛此地的灵气已彻底错乱,难以接引。
自从跟陈易等人作别后,赵德山便带着神霄派的到时寻觅即将降世的大魔,祖师爷在梦中的警告犹历历在目,他们如何敢怠慢。
更何况,若大魔当真在南疆降世,他们这些距离最近的道门中人,必定首当其冲。
赵德山屏息凝神,立于八卦盘中央,指诀变幻,口中念念有词,试图推演天机,锁定魔踪。周遭弟子紧张地围拢着,大气不敢出。
突然,狂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吹得众人衣袂狂舞,林木哗然作响,那面本就蒙尘的铜镜竟“砰”的一声,毫无预兆地寸寸碎裂!
赵德山浑身剧震,猛然抬头,脸上血色尽褪,惊骇失声:“大魔…已经降世了?”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所有神霄派弟子脑海中炸开。
众人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论祖师爷是否有所夸大,这大魔既已降世,其凶威必然滔天,他们这些道行浅薄的弟子,恐怕……
一个年轻弟子声音发颤,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师、师傅……要不要,再算一次?”
赵德山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面带苦涩,众人心下明了,方才的推演已是算到了极致,卦象清晰得不容置疑。
绝望氛围弥漫开来,这时,另一个弟子忽然想起什么,颤声问道:“那…那位祖师爷说过的大人物呢?他在何处?”
赵德山猛地一拍额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对!对!还有转机!”他立刻强压惊惶,再次掐动指诀,以六爻之法起卦,试图寻得那一线生机。
所有弟子都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紧盯着赵德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片刻后,赵德山动作僵住,缓缓低头看向卦象,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卦象…不显……只有一道…一道笔直天纹,自北斗坠下……”
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飘。
旁边的年轻弟子见他神色有异,抖着嗓子追问:“师尊,卦象显示什么?那位大人物何在?”
赵德山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如坠梦中,声音压低颤颤:“真…天人许齐……”
山风顿止,枯叶无声落地。
雨丝依旧靡靡而下。
真天人…许齐。
不知过了多久,沙哑的声音从几人间响起:“我们怎会算出…许齐的行踪,天下第一的…行踪,是我们能算的么?”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收紧的半口气,吐出了一口,纷纷看向赵德山,像是请他再算一遍。
赵德山亦是难以置信,这等南疆之地,所出的大魔难道真可怖到那种地步,只有真天人出手,方才能够将之压胜?
“那…便再算一遍,”
赵德山对众人道:
“实话实话,师傅我也不相信算出来的,是真天人许齐,那话说得好,我们怎会算出许齐?”
见众人微微颔首,说罢,他转过身,再度起卦。
是啊,他们怎会算出许齐来,寻常精通奇门之术的人物都会刻意遮蔽卦象,何况是那般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就在众人心神的瞬间,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嗓音:
“因为我刚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