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畔。
夕阳斜照，在江岸上照出三个狭长的影子。
谢渊提着蛟魂，望着对面像貌陌生、表情却无比熟悉的一名年轻女子，淡淡道：
“吴道极，不知你当年旧人知晓你现今模样，甚至还要假扮女子逃命，该如何做想？”
“年轻人见识短浅，岂知大道求真，哪在乎男女老幼，乃至是人非人？”
那女子心口已然破开一个大洞，伤口被寒冰冻住，不见一点血液溢出。
然而任谁人都无力回天的伤势在身，这女子却面色如常，张口发出尖细的声音：
“何况，他们都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
谢渊沉声道：
“你离死已经不远了。”
“呵呵，谢渊，你真的杀得死我么？”
那女子露出笑容，尽管她的眼神满是怨念和怒火，却依然笑道：
“这是第几次了？是第十三次了，你好像还没有认清现实。无论你找到我多少次，你都杀不死我，永远不可能。你根本不懂老夫的手段！不懂老夫有多么强大！”
正如吴道极所说，谢渊已经找到他十三次，也杀了他十三次。
然而不管多少次，吴道极似乎永远无法真正杀死。
不管是用焚天灭道枪、用浮光掠影剑，还是用力劈华山，或者用五行阵、八卦阵、水淹火烧各种阵法，都没能真正杀死他。谢渊与慕朝云总是刚刚灭掉他一个分身，就又感知到他在其他地方出现。
他的真灵好像化作了千份万份，无处不在。
这样的手段，别说谢渊，就是慕朝云都觉得匪夷所思，从未见过听过看过。
或许只有将吴道极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全部灭掉，方才断绝他藏匿分魂之法。
然而这自然是天方夜谭，吴道极复活十三次，接触的人何止千万？或许只有第一次便洞察其中奥妙，将天香山庄、罗家堡还有后面那些相干人等全部集中杀死……却也只是妄言罢了。
谢渊却无气馁之色，只是冷冷道：
“你已经一次比一次弱了，现在杀你，我不费吹灰之力。而你也逃不出烛台追索的范围，逃不出我手中兵刃。大不了，我就一直杀你，杀到你彻底失去所有力量，又有何难？”
这次轮到吴道极略微沉默。
他虽然放着狠话，心中实际愤怒欲狂。
这般逃命手段，不只狼狈非常，让他这个横压一世的顶尖大宗师脸面尽失，更是损失巨大。他的真灵之力一次又一次的消耗，根本没法补充就被谢渊找到，只得越来越弱。
被这样一个后辈撵兔子一般追杀，是吴道极千年未有之耻辱。
但他一次更比一次容易找到，一次更比一次死得干脆爽快，却不只是力量衰弱的原因。
一世顶尖之人，蛰伏千年的大宗师远不到枯竭之时，就算一直这样耗着，他也能耗许久许久。
实在是对手进步太快了。
吴道极面色沉凝，而心中颇为震动。
每一次再被谢渊找到，他都能感觉到自己上次的战技、经验、套路，不会再管用。
这个年轻人具有惊人的学习能力与速度，犯过的错误绝不会发生第二次，而自己用出来的技巧，似乎被他只看一遍就能化为己用！
吴道极心中有难以言喻的惊讶，任他在那大世中纵横百年，见过姬家先祖、大离太祖等等闪耀历史的天才，这样的学习能力也是绝无仅有！
而那焚天灭道枪更是每一次见面都更进一步，堪称进境神速，甚至枪法中已经渐渐散发出更为浩渺、更为可怖的焚灭一切的气息，让他都十分心悸。
他隐隐感觉，若是那气息中隐藏的一枪爆发，自己的真灵将被彻底毁灭。
不过谢渊并没有用出那一枪，不知道是尚未真正掌握，还是其他原因。
这个谢渊，若是再给他一段时间，真正成为大宗师，恐怕便要真正傲立巅峰，无人能匹敌了。
不过他还有没有这么多时间，可是两说。
吴道极望了望天，淡淡笑道：
“如果你愿意，可以就这样跟我耗着。”
谢渊见他心口已经空空荡荡，这次却死得尤为不干脆，便也任他继续：
“自不会放过你这等躲藏千年的老鼠来祸害人间。”
“你真的有这么多时间吗？”
吴道极笑了笑：
“大劫已经来临，你不知天上是何模样，却也该知道天下是什么样子。”
谢渊眉头微皱。
他和慕朝云追杀吴道极这么久，虽未出中原，却已经转战万里，看遍大离如今东西南北的模样。
劫难乱世，已经开始。
首先便是天上那个窟窿，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乌云漫天还是蔚蓝万里，那个黑沉沉的深邃洞口一直在那里，就像是倒挂的深渊。
无论身在大离东南西北何处，日升月转，而那窟窿都在天空的正中，让亿万万人抬头便能看见，心中莫名沉重烦乱。
若只是一个黑沉沉的洞口便也罢了，人们就当天穹染上了墨点。
但天候也渐渐变了。
北地曝阳，千年冰川融化，淹没了一县之地；南海一日飞雪，冰封百里，许多渔村全成冰雕。
还有地方暴雨倾盆，终日不休，而隔壁村子就艳阳高照，一连十数日，直到河水决堤，淹没两边。
各地天灾怪象层出不穷，初时尚是偶发，但谢渊却眼睁睁的看着各地逐渐混乱起来。
这尚且只影响部分地方的黎民百姓，大部分地方仍是安然无恙，至少暂时是。
但大宗师全部消失的影响，已经开始体现，并且影响到了天下局势。
自谢奕和路雪风一战消失之后，天下间确乎没了大宗师的踪影。
这样的消息很难隐瞒得住，很快便天下皆知。
纵然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原委，甚至十分惊惶，但是终究是有了动作。
如谢渊推测到的，便是有好些宗门结成同盟，开始试探性的与大宗商议起秘地出让、灵宝划分之事。
八大世家中除上三家的其余几家，还有那些虽不在八大世家之中却势力极大、历史悠久的宗族传承，都开始眉来眼去、互通有无，而疏远了上三家，暗中不知有什么谋划。
而这局势变化中，最受益的，似乎便是大离朝廷，或者说薛氏皇族。
他们掌控天下千年，英才尽入其彀中，大宗师以下的高手数也数不清。
哪怕只算皇室宗亲，高手也绝不逊上三家的任何一家。
皇室只差大宗师，若不是老皇帝这一代打死也没出一名合一境的高手，局势可能早就大变。
但现在，这个差距被消除了，而皇家在大宗师以下的优势，完全凸显。
在得知变局的第一时间，皇帝便连发律令，处处皆是针对世家。
朝堂上一派混乱，毕竟世家为官者众，对皇帝的政令，反对声很大。
然而他们却忽然发现，原来皇帝早已整合了草根寒门乃至部分世家，将朝堂牢牢握住，现今才露出爪牙。
上三家面临的局势骤然紧迫起来，除了逐渐增加的朝堂压力，常有比武、谈判、商洽，接踵而来，全部意在削弱他们。
皇帝的手段既快且狠，甚至显出急迫来，但所有人都不觉意外——这对薛氏皇族来说，或许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只是想要真正的消除世家，必有流血的碰撞。就算现在碰撞之烈不会如大宗师一级那般天地变色，但大世家的沉没，必定会让这天下震荡。
愈发动乱起来的天下能否承受这样的伤筋动骨？若真是明智的朝廷，当不会在这时有大动作。
但对于老皇帝和他选定的新皇来说，这样的机会绝不能错过，只要动作够快，快刀斩乱麻。
这或许便是他急切的原因，但能否如愿，无人知晓；而天下渐如一锅沸水，已初现端倪。
在这样的局势中，保自身尚且不易，何况还有身边人？
唯有尽快增强自身。不管是提升实力也好，还是找到剩余的黑天书以参天道，直指大劫也好，或许都比跟一个虚弱的老鬼周旋强得多。
谢渊听得分明吴道极的怂恿。
真要想一肩担这天下，担起天上，求真破劫，就该抓紧每一刻。
时间紧迫，并不等人。
大劫之中亦有大机遇，许多纷乱的天象，实是天上泄下的灵光。
异宝秘境横空出世，短时间内已有多起一飞冲天的际遇传出了。
而哪怕没有这些，谢渊只是安心修行的话，也可进境神速。毕竟他只是在追杀吴道极时的忙里偷闲，就将谢奕展示的焚天灭道枪参悟了许多，枪法突飞猛进。
至于吴道极在恢复修为的过程中以及恢复过后，会害了多少人，造成多大的危害——
说实在的，又和谢渊有何干系？
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耽搁了自己的修行，还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殊为不智。
乱世当以己身为重，勿要因小失大。
谢渊仿佛听见了许多的声音，恍惚一阵，才转过头来看着吴道极：
“这又是什么魔功？”
吴道极淡淡道：
“这并不是魔功，只是你自己的心声罢了。呵，看来你自己，也觉有些耽搁时间了么？”
“是的。你的确难缠，让我耗费许多精力。”
谢渊点头承认，而后又摇头：
“但我仍会继续追杀下去，直到彻底让你魂飞魄散。真要放你不管，不知要死多少人。”
吴道极眼睛瞬间一凝，露出冷色：
“谢渊，你何其愚蠢！就为了些不值一提的人，非要跟我杠上？那些人不过是夏蝉是蝼蚁，本来也活不长，你这样值得么？”
“那不是蝼蚁，那是人命。”
谢渊神色平静：
“既是人命，便没有值不值得。”
吴道极冷笑一声：
“蠢材！白瞎了这一身天赋！哼，既然你如此想要耗费时间在我身上，老夫便与你不死不休！只要你一个疏忽，老夫便能迅速恢复！看看吧，看看到最后之劫来临，老夫长存于世，而你是否会后悔！”
他怒骂声完，双眼瞬间无神，仰头栽倒，落入滔滔大江之中。
谢渊没有太多反应，随手一剑，剑气搅碎了那江中尸体，喂了大江中的鱼儿，是为保险起见。
他翻掌祭出烛台，默默感知，微微皱眉。
“越来越难感应到了么？”
慕朝云在旁问道。
谢渊叹了口气：
“这次尤为晦涩，我甚至不确定方向。”
慕朝云道：
“看来他认识到了你的决心，这次彻底学乖，先蛰伏起来，不增强力量，便不容易被你找到。这样耗费时日，当是更久。他要和你比耐心。”
谢渊笑了笑：
“无妨。只要他气息变强，真影烛台总能感应到。我就算没法彻底消灭他，总能让他不恢复。”
“这样的确太耽搁你的时间了。”
慕朝云微叹一声。
谢渊只是微笑：
“亦是修行。”
慕朝云默默点头，忽而道：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彻底杀死他。”
“哦？”
谢渊挑眉，露出探寻的神色。
慕朝云轻声道：
“吴道极真灵坚韧，秘法神异，纵是焚天灭道枪和你的力劈华山也不能彻底将其消灭。可若是有更强的攻击手段，或者说，法器，或许能将他一击杀灭。”
“更强的法器……”
谢渊眉头微动。
慕朝云没有卖关子，直接道：
“云山上的那一页黑天书，应当是纯粹的剑法。剑道历来为兵道之尊，最是纯粹，不与其他为伍。这一页黑天书或许也是黑天书中至为纯一的，只有剑法。
“若能取之，以其挥剑，一往无前。凭借黑天书的特异，加上吴道极本身也是靠着黑天书存世千年，大概能够彻底灭杀他。”
“云山？剑峰上的黑天书……”
谢渊有些微犹豫。
那黑天书是云山剑宗的立宗之本，根基所在。若无黑天书，便无剑峰，无剑宗无上剑道传承。
他若取走黑天书，和断了云山剑宗的根基何异？故而一直不曾提过此话。
慕朝云静静道：
“其实你早晚要去取的，不是么？本来搜集黑天书只为游历修行，但……如今之局，集齐黑天书，或能一窥天道之秘。
“你欲要试手补天裂，黑天书至关重要，务必早日搜寻，多多益善。”
谢渊只沉默了片刻，叹道：
“你说得对。既然如此，我便上云山，向宗主求之。”
他说罢之后，又凝望了一眼滚滚向前的浑浊江水，转过身去，行往西边。
慕朝云望着谢渊转向前行的背影，目中渐渐流露出不舍。
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可是这一页，我不能陪你去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