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粉饰的太平,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秦淮河冰冷的河水之上。
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踩着木屐,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与穿着长衫、神情麻木的本地人,一同走过挂着“中日亲善”旗帜的茶楼。
一间临街的“周氏布行”二楼阁楼内,气氛却与这虚假的宁静截然相反。
曹德宇,金陵地下党特工小组的负责人,正用一块鹿皮,仔细擦拭着一副老旧的望远镜,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如同他的人一般,总能给人一种盘石般的可靠感。
“吱呀”一声,阁楼的木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短衫、浑身沾满灰尘的年轻人如同狸猫般闪了进来。
他叫阿伟,代号青峰。
是这个情报小组里最年轻、也是最擅长侦察的成员。
“谷雨同志,秋收同志呢?。”
阿伟压低声音,将头上的鸭舌帽摘下,露出一张被风吹得有些干裂,却眼神锐利的脸。
“在呢。”
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下,这才喘着气说道:“最近城内的很不对劲。”
负责情报分析的小周,代号秋收。
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斯文的青年。
此时的他从一堆杂乱的布料样品后抬起头:“怎么了?”
“气球。”
阿伟走到窗边,指了指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又是气球,这个星期,我至少看到七八次了,都是从城内东北角的方向升起来的。”
老曹放下望远镜,眉头微蹙:“还是和以前一样,测风向的?”
“不像。”
阿伟摇了摇头,语气笃定:“我特意爬到钟楼上看了,那气球底下,没挂着什么测风仪器,就是个光秃秃的球。
而且,他们升空之后,既不撒传单,也没有任何动静,就那么飘着,飘到一定高度,就看不见了。”
小周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既不测风,也不宣传,那日本人,放这些‘天灯’,是做什么用的?”
“难道是给他们的飞机,提供某种空中标识?”
“也不是。”
曹德宇沉声否定:“最近借着送布出城,路过了城外的机场方向,日本人没有大规模的飞行训练。”
“而且,这种没有动力的气球,受风力影响太大,根本无法作为精确的导航标识。”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件看似寻常的怪事,像一小片乌云,笼罩在他们心头。
“还有一件事。”
阿伟的声音,变得更加压抑,他凑近了些,仿佛怕隔墙有耳。
“城西的福民医院,你们知道吧?日本人办的那家。”
曹德宇和小周都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路过的时候,发现那地方最近总是戒备森严,门口不仅有日本宪兵,还有便衣。而且,我蹲了两天,发现一个特别吓人的事。”
阿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每天,都有卡车,拉着一批一批生病的人进去。”
“大多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可我打听了一下,没人见过几个人能活着走出来。”
阁楼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又冷了几分。
小周的脸色,微微发白:“没见人出来,都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都死了。”
阿伟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我听附近的街坊说,那医院后头的焚化炉,最近是日夜不停地在烧东西,那股子怪味,飘出几条街都散不掉。”
“活人进去,尸体出来”
小周喃喃自语,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曹德宇:“老曹,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什么?”
“城里的乞丐!”
听到“秋收”同志提起乞丐。
阿伟瞬间回忆起了此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声音之中也带着一丝急切:“按理说,现在是秋后,青黄不接,加上外头遭了灾,往城里跑的难民越来越多,街上的乞丐、饥民,应该是只多不少才对!
可你们发现没有,最近这半个月,街面上干净了太多!”
这个发现,让曹德宇眉头紧皱。
小周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街上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都不见了,结合福民医院的特殊情况,我怀疑这两件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一件事!”
“日本人,在抓那些无家可归的饥民和乞丐,把他们送进福民医院,然后把他们当成燃料一样烧掉?”
为什么?
曹德宇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阴沉。
他缓缓走到墙边,揭开一张伪装成山水画的布帘,露出了后面一张金陵市的详细地图。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地图上扫视着。
突然,他上前在地图后面摸索片刻,从中掏出了一枚被蜡封的小纸卷。
这是前不久,上级刚刚传达下来的,最高等级的密令。
剩下二人均是面露惊讶,显然他们并不清楚这里面还有着小凹层。
“不惜代价,彻查日寇‘神罚’计划。”
曹德宇将那张纸条,按在了福民医院的位置上。
“我明白了,日寇很有可能在抓咱们的人去做实验”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青峰同志、秋收同志,上级让我们查的‘神罚’计划,很有可能就是日本人在拿我们中国的老百姓做人体实验,或者说,他们是在拿活人,做细菌实验!”
这个结论,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周和阿伟的脑海中炸响!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那些无故失踪的乞丐,就是被抓走的实验品!
那个有进无出的福民医院,就是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室场地!
那些频繁升空的诡异气球,很有可能就是日军之后用作细菌战的手段之一。
小周也反应了过来,他扶着桌子,身体都在微微颤抖:“金陵城内一定有一个秘密的细菌炸弹制造厂,这个细菌工厂很有可能就是福民医院!”
“他们是想用热气球把那些致命的病菌投放到我们的后方去!”
真相,是如此的血腥,如此的耸人听闻!
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愤怒!
“畜生!这帮畜生!”
阿伟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曹德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很快,思索了片刻之后的曹德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现在情况万分紧急!”
“我会想办法将我们现如今收集到的线索整理成最高等级的密电,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级汇报,至于上级如何判断,和我们情报组没有任何关系。”
“阿伟!”曹德宇转向那个年轻的同志,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从现在起,你只有一个任务!”
“找到它!”
“那个隐藏在金陵城里的那个细菌制造基地。”
“就算把金陵城掘地三尺,也必须把它给我找出来!”
曹德宇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悲壮:“然后,我会亲手毁了它!”
——
转眼,又是寒风凛冽的一周。
距离那场震动华北的邯-安大捷,已经过去了四十五日。
长治军属小学的门口,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轿车,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地停靠在路边,车身擦得锃亮,反射着清冷的光。
楚云飞没有下车,他只是靠在后座上,目光越过车窗,投向那扇略显简陋的校门。
从这里,他能听到孩子们在操场上嬉戏的喧闹声,那清脆的、毫无杂质的笑声,仿佛能洗去他身上积攒已久的硝烟与疲惫。
赵鹏程的身影,出现在了二年级一班的教室门口。
他一身笔挺的上校军服,身姿挺拔,引得走廊上几个年轻的女老师频频侧目。
班主任李金凤,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在看到赵鹏程出示的接人手令后,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察的红晕。
她仔细核对着上面的印章和签名,目光却不时地,在那位年轻有为的副官英挺的侧脸上,悄悄掠过。
确认无误后,她才转身,对着教室内喊了一声:“姜楚楚同学,你赵叔叔来接你了。”
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厚棉袄的小女孩,应声从座位上站起,迈着小步子跑了出来。
她看到赵鹏程,立刻甜甜地鞠了一躬,声音清脆:“赵叔叔好。”
赵鹏程笑着,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然后转身对李金凤点头致意:“李老师,多谢,我们就先走了。”
“赵副官慢走。”
李金凤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眼神之中满是对军人的崇拜。
楚云飞推开车门,站到了车旁,他脸上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的微笑,看着那个正向他跑来的小身影。
姜楚楚也看见了他。
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
那份纯粹的喜悦,让她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可当她跑近,看清了楚云飞那张在阳光下轮廓分明、带着军人特有威严的脸时,那原本欢快的小步跑,竟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变成了踟蹰不前。
喜悦依旧在,但一种源于孩子本能的的敬畏与害怕,也悄然浮现。
楚云飞身上的煞气太重。
赵鹏程看出了小女孩的犹豫,他笑着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半蹲下身子,用温和的语气打趣道:“怎么了?”
“几天不见,楚楚连干爹都不认识啦?”
“干爹!”
这两个字,仿佛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小女孩心中那道无形的门。
她摇了摇头,那声清脆的“干爹”,喊得又响又亮。
所有的害怕与犹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再度迈开小腿,像一只归巢的乳燕,一股脑地,撞进了楚云飞早已张开的怀抱里。
楚云飞微笑着,将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身躯抱了起来。
他能闻到孩子身上那股淡淡的、阳光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他拍了拍身旁的汽车,柔声问道:“楚楚,坐过汽车没有?”
姜楚楚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还没有。”
“那好,今天干爹带你坐汽车,再带你坐飞机。”
楚云飞的声音愈发温柔:“过几天,就是你父亲姜玉贞将军的祭日,我们要一起,去看望你的父亲。”
“嗯。”
姜楚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对于“父亲”这个词,她的印象是模糊的,遥远的。
妈妈和奶奶相继离世后,是福利院的叔叔阿姨和眼前的干爹,给了她一个“家”。
后来,长治军属学校建好,她便和哥哥们一起,在这里生活、学习。
很快,警卫员小王也从学校的高年级教学楼里,领着两个半大的小子走了出来。
他们是姜玉贞将军的儿子,姜楚楚的亲哥哥。
大的叫姜卫国,小的叫姜保国。
PS:杜撰,名字实在是查不到。
看到楚云飞,两个男孩立刻站得笔直,学着军人的样子敬礼:“楚叔叔好!”
楚云飞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他们上车。
一行人分乘两辆汽车,朝着长治机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
飞机降落在龙城机场。
楚云飞刚走下舷梯,一名早已等候在此的作战参谋,便快步上前,递上了一份刚刚收到的加急电报。
电报,由第八路军第五战区办事处转来。
内容让楚云飞的脸色,瞬间凝重。
金陵,气球,福民医院,失踪的乞乞丐..
一个个零散的线索,被地下党的同志用生命和智慧,拼凑出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一个隐藏在金陵城内的细菌武器制造基地!
熟知抗战的楚云飞第一时间便怀疑起了那个设置在金陵城内的荣字1644部队。
楚云飞的拳头,在袖中不自觉地握紧。
凛冽的北风,吹得孩子们脸颊通红。
楚云飞当即招呼着众人:“去长官司令部。”
几个孩子坐上了另外的一辆汽车。
赵鹏程和楚云飞同乘了一辆。
“钧座,出事了?”
“日本鬼子拟定的“神罚”圣战计划,已经不仅仅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计划,也不是为了牵制和消耗我们国力的烟雾弹,很显然,这帮小鬼子是真的已经付诸了相关的行动。”
赵鹏程眉头紧皱,认真的点了点头:“必须摧毁它!”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楚云飞的心中升腾。
可金陵,是华中日军、汪伪政府的心脏地带,防卫森严。
“常规的空袭,航程太远,风险极大,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唯一的办法,就是依靠人员潜入,进行内部破坏。”
渗透作战的成功率同样很低。
一旁的赵鹏程看出了楚云飞的为难,低声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若是内部破坏,风险太大。
一旦失手,打草蛇惊。
若是成功,也很可能会造成细菌外泄,那对整个金陵城的百姓,将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们,或许可以请求美军的帮助,动用他们的B-25轰炸机,携带燃烧弹,对目标区域,进行覆盖式轰炸!
在数千度的高温之下,任何细菌,想必都难以存活!”
这个法子,够狠,也够绝。
楚云飞沉思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此事,需持审慎态度,在没有百分之百确定目标位置,并且疏散周边平民之前,我们不能轻易动手。”
“毕竟金陵城里,还有我们十数万的同胞。”
他转头对赵鹏程下令:“立刻将此情报,加密发回联合指挥部指挥部。
此事,交由林蔚参谋长、督察处曹破天处长,以及徐虎的侦察大队,成立专项小组,立即进行研判,制定详细的行动方案。”
“另外。”
楚云飞补充道:“此次情报,是红党方面的同志提供的。”
“你让林参谋长,务必和延安方面取得联系,就摧毁细菌工厂一事与他们展开合作,共享情报,协同行动!”
“是!”
安排完这一切,楚云飞的心情,却依旧沉重。
休息了一晚上之后。
第二天一早,楚云飞便带着众人来到了龙城机场。
按照山城方面的回电,宋文英应当是今天上午抵达龙城。
很快,随着天空之中传来了阵阵的轰鸣之声。
楚云飞抬头望向天空,一架来自山城的C-47运输机,正缓缓降低高度,准备降落。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三个一脸好奇的孩子,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走,我们去接你们的阿姨。”
……
飞机的舱门打开。
宋文英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缓缓走下舷梯。
她的身后,跟着几名提着行李的随从警卫副官。
都是生面孔,很显然不是楚云飞安排的自己人。
宋文英看到停机坪上,那个身姿笔挺、正微笑着望向自己的身影时。
宋文英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楚云飞快步上前,迎了上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妻子微凉的手。
他转身,示意身后的三个孩子:“卫国,保国,楚楚,来,叫宋叫干娘吧。”
他又对两个男孩说道:“以后,你们也把我叫干爹吧。”
“好的,干爹!”
“干娘好好!”
两个小子非常听话,也异常识趣,脆生生地喊道。
姜楚楚则有些害羞地,躲在楚云飞的身后,小声地叫了一句:“干娘”。
宋文英的心,瞬间就被这几个懂事的孩子给融化了:“你们好。”
她看到楚云飞的那一刻。
仿佛所有的辛苦和等待,都化作了此时的喜悦。
宋文英将怀中的儿子,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楚云飞:“来,光华,让爹爹抱抱。”
楚云飞笨拙地,从妻子怀中,接过了自己的儿子。
刚才那个转悠着眼珠子四处打量的小家伙,仿佛是感受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气息,那张粉嫩的小脸,瞬间就皱成了一团,“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哭声,响亮而充满了抗拒,小小的手脚,更是在空中乱蹬,拼命地想要挣脱这个陌生的怀抱。
楚云飞,当场僵住了。
他征战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可此刻,面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啼哭,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
宋文英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又将孩子,重新抱回自己怀中。
说也奇怪,一回到母亲温暖熟悉的怀抱,楚光华的哭声,便立刻止住了。
他抽噎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陌生的男人。
楚云飞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苦楚,瞬间涌上了心头。
亲儿子甚至不如自己的干女儿对自己亲近。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姜楚楚,却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孩子看他的眼神里,也渐渐多了一份敬畏,少了一份最初的亲昵。
也是这一刻,这位在战场上无所不能的“战帅”。
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