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十六年,
北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卷起漫天黄沙,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割在脸上。
应归彻眯起眼睛,粗粝的手指将缰绳又勒紧了几分。他身后跟着十二名骑兵,每个人都用粗布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将军,前面好像有人!”张扬突然扬鞭指向右前方。
应归彻顺着方向望去,在风沙弥漫的土坡下,隐约可见几个蜷缩的人影,这处的人大多都是逃难的村民,他心头一紧,立刻策马奔去。
马蹄踏起干燥的尘土,在风中划出一道模糊的轨迹。
近前才看清,那是一位白发凌乱的老妇人,怀里紧搂着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最小的才三四岁模样。四人面色灰白,嘴唇干裂,已经陷入昏迷。老妇人的手还保持着保护的姿态,枯瘦的手指深深陷入孩子破旧的棉袄中。
应归彻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的水囊。
他的手指先探向老妇人的脖颈,触到微弱的脉搏后,迅速掰开她的嘴,小心地滴入几滴水。
“把斗篷铺开,挡风。”他头也不抬地命令,声音低沉而平稳,“廖杰,生火。张阳,去马鞍袋取我的药箱。”
部下们迅速行动起来。
应归彻解开老妇人厚重的棉袄领口,食指和中指并拢按压她的人中穴。他的动作精准而熟练,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
老妇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眼皮颤抖着睁开。应归彻立刻托起她的后颈,又喂了几口水。
应归彻又转向那几个孩子。最小的女孩脸色发青,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两指探向女孩纤细的手腕,眉头立刻紧锁。
“风寒入肺,兼有脱水。”他快速判断,从赶来的李勇手中接过药箱。那是一个陈旧的檀木盒子,边角处已经磨得发亮,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草药纹样。
应归彻取出一包银针,在火焰上快速消毒,然后精准地刺入女孩的合谷、内关等穴位。他的手法娴熟得令人惊叹,每一针都恰到好处,深一分则过,浅一分则不及。
待孩子们都清醒过来后,应归彻让廖杰暂且送人去最近的城镇,顺道将人要寻的亲戚找到。
自己则是依旧带着巡逻队伍行进。
身边有部下赞叹他的医术,“将军的医术当真了得!那几个孩子眼看就不行了,您这一针下去就……”
面前似乎吹拂过了一阵风,将沙子卷进应归彻的眼里,他沉默的听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显出红血丝来。
“不过皮毛而已。”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药箱里的药材散发出苦涩的清香,混合着荒漠的干燥气息,应归彻取出几片黄芪,放入水囊摇晃。
这药箱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太多回忆。
得知了了身体不好,他时常拿自己练手,这些年来也救治了大大小小不少病人。
可他学医的初衷——最想救的那个人却再也救不回来了。
应归彻身体底子好,三年前在墨将时回了南境安王府管理封地的时候,他也跟着向程宥泽提了自己要镇守丹州的请求。
只是听说墨将时三年前突发恶疾,一直陷于昏迷之中。
就算这些年偶有清醒的时候,也跟魔怔了一般的抱着了了给的信笺不撒手,应归彻只觉得讽刺。
墨将时和了了才认识多久?能有他和了了的感情深吗?
他都没有像他那般莽撞,这十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的为大虞效力,每逢重要年节都会亲自去陆府登门拜访,礼数周全,把自己当成陆家的夫婿一般!
而且,应归彻特别听陆青黛的嘱咐,戒骄戒躁,性子沉稳了不少,也没像墨将时那样把自己搞得疯魔!
日后若是下了黄泉见到了了,他肯定要好好讥讽墨将时一顿!
墨将时都搞得什么虚头巴脑的,他为帝师大人疯魔的谣言都传到丹州这边来了!!
他这是在比较谁爱了了爱的更深吗?!
那没有人能够比过他!!
他才是了了最听话的男人!!
不像言执玉命薄,没用的东西,不就让他辛劳了几年吗?也就公务繁重了一点点,怎么就能累死他了?
不像谢渺然福薄,数年来梦魇不断,却次次梦见了了在他人身旁,就算侥幸梦见了了在他怀里,也是凄惨悲凉的一幕,这些年睡眠不好,挂着黑眼圈跟个弱鸡一样。!
不像林寂话少寡淡,虽然尽职尽责的,事事都依从了了的嘱托,但是近些年越发的手段狠辣了,眼神怵人的很,了了一定不会喜欢他的!
不像墨将时虚张声势,他才陪在了了身边多久啊?感情肯定没有他深,怎么好意思大肆宣扬的?!
不像顾京元绿茶,说什么遵照帝师大人遗命,要多看了了的手稿好好为国家效力,但是一听到一看到有关了了的东西就忍不住哭,眼皮子浅的东西!
也不像程程宥泽虚伪,硬要给自己拉郎配,下了道圣旨给自己添上一个帝师大人之夫的名头,摆在外头故意恶心人!
只有他最听话,体面有担当,上能出厅堂,下能出厨房!
就是几次寻死都因为身体素质太好而没死成。
暮色渐沉时,应归彻带着亲兵踏入丹州城外的长亭客栈。
平日里都是风餐露宿,这是头一次住客栈。
风沙将客栈门前的灯笼吹得摇晃不定,在斑驳的木门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将军,这鬼天气总算能歇口气了。"张扬掸着肩头的沙粒,话音未落,柜台后突然转出个精瘦的中年男子。那人见到应归彻的瞬间瞳孔骤缩,手中账本啪嗒落地。
“主…子?”掌柜声音发颤,三步并作两步绕出柜台,竟是要行大礼。应归彻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拦,粗粝的掌心伸过去的时候,又猛然一顿。
亲兵们面面相觑。应归彻盯着掌柜衣襟上熟悉的松柏纹绣,喉结上下滚动。
这纹样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借青居,了了给手底下人绘制的衣裳样式就是这样。
他当时还闹腾过一阵子呢。
“你说清楚。”他声音哑得厉害,按在掌柜肩头的手指无意识收紧,“谁是你主子?”
掌柜从怀中掏出一枚温润白玉牌,上面“黛”字被摩挲得泛着柔光:“帝师大人临终前半月,将各州共三十二家长亭客栈的地契都改了名。她说…”突然哽咽,“说北境风沙酷寒,总要给您留些热茶暖榻。”
只是没想到这皮糙肉厚的将军才第一次来住客栈。
应归彻倒退半步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十三年前那个雪夜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了了裹着狐裘咳嗽,却执意要看他舞剑。
她冰凉的手指拂过他虎口的薄茧,笑着说:“阿彻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可如今听到掌柜的这一番话,应归彻机械地摇头,袖中银针囊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细碎的声响像极那日雪粒敲窗。
“了了怎么会……”话卡在喉咙里,化作腥甜的铁锈味。
身边人识趣地退到院中。
掌柜引着他穿过回廊,每一处转折都藏着精巧设计。
最里间的厢房门楣上悬着块不起眼的木牌,借着灯笼光可见“当归”二字。
里头的陈设和摆件都一一和他卧房中的对应上。
茶点,床榻,兵书,热茶,就连习惯的熏香和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掌柜又道:“这都是帝师大人来信吩咐的,丹州境内每一间卧房都是依照这样的布置。”
应归彻猛地攥住门框,指节泛白——却摸到了柱上凹刻的应家枪纹样,瞳孔微缩,突然低低闷笑出声。
窗外北风呜咽,吹散了药柜上浮尘。应归彻踉跄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多年来强压的泪水终于决堤,他像个迷途多年突然找到归处的孩童,哭得浑身发抖。
原来那些被他暗暗嘲笑的痴狂,墨将时抱着的信笺,言执玉批不完的奏折,谢渺然绘制的星图都和他珍藏的药箱一样,是了了留下的,最温柔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