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青槐街站再未出现13路车。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那个雨夜,我站在站台尽头,看着它驶入浓雾深处,车尾的红灯像一只渐渐闭合的眼睛。风卷着落叶在空荡的站台打转,仿佛整条街都在喘息。我站在那里,直到天边泛起灰白,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我以为,那扇通往异界的门,终于彻底关上了。
可有些东西,从不曾真正离开。
我开始梦见那辆车。不是在站台,而是在我家楼下。深夜,我听见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缓慢、沉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水泥地。我趴在窗边往下看,雾气弥漫,一辆13路车静静地停在路灯下,车灯昏黄,映出车身上斑驳的锈迹。车门“嗤”地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座椅上残留着水渍,像是刚刚坐过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我猛地拉上窗帘,心跳如鼓,却始终不敢开灯。
我开始失眠。每晚都守着手机,像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消息。白天我照常上班,可同事们说我脸色很差,眼底发青,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精气。我笑了笑,没解释。谁能相信呢?说一辆不存在的公交车,每晚停在我家楼下,等我上车?
直到那个清晨。
手机震动时,我正站在浴室镜子前刷牙。牙刷停在嘴边,屏幕亮起,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我盯着那张图,牙刷“啪”地掉进水池。
照片里,一辆13路公交车停在浓雾中,车身半隐半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探出头来。车窗上,用指尖或指甲划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谢谢你,姐姐。”
那字迹,像极了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那个在车上一直缩在角落,低着头,不说话的孩子。
我怔住了。手指颤抖着放大照片。雾太浓,看不清车牌,也看不清车头的路线牌,可那车身的涂装、那扇裂了缝的前窗,我认得。是它,真的是它。
我忽然笑了。
不是恐惧,不是惊骇,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笑。像是终于等到了一句迟来的道别。我对着手机屏幕轻声说:“不客气。”
可那笑,还没来得及落下,心底就泛起一丝寒意。
因为我知道,道别之后,往往还有一场重逢。
那天晚上,我加班到九点多。走出写字楼时,天已全黑,街灯在冷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裹紧外套,往文化宫站走去。那条路我走了三年,闭着眼都能摸到站台。可今晚,脚步却莫名迟缓。
风忽然停了。
空气像凝固的胶水,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抬头,看见站台顶棚的灯一闪一闪,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远处,一辆车正缓缓驶来。
车灯昏黄,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停下脚步。
那辆车没有开近光,也没有鸣笛,只是静静地滑行,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轻得诡异,仿佛不是在水泥路上,而是在某种柔软的、吸音的介质上。
我盯着它。
车身逐渐清晰。
灰绿色的涂装,褪色的“市公交公司”字样,右侧车门上方,一个用红漆手写的数字:“13”。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它不该在这里。它早就该消失了。青槐街站被封了,线路图上再没有13路。调度中心说,那辆车十年前就报废了,连残骸都找不到了。
可它来了。
车速很慢,慢得不像在行驶,而像在游荡。车头接近站台时,我听见了报站声。
机械女声,沙哑而失真,像是从老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
“下一站,青槐街。”
我猛地回头。
站台上空无一人。广告牌在风中轻轻晃动,一张撕了一半的电影海报上,女主角的眼睛被雨水泡得模糊,正盯着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也许只是另一条线路?也许是司机按错了按钮?可我知道,这些借口毫无意义。这辆车,从出现的第一秒起,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车门“嗤”地一声打开。
一股冷风从车内吹出,带着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童声哼唱。
是那首歌。
“小槐树,开白花,姐姐送我回家呀……”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小女孩在车上哼的歌。那天夜里,她坐在最后一排,手指在车窗上画着圈,嘴里轻轻哼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现在,它从车厢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像是被风撕碎的纸片。
我后退一步。
车门缓缓关闭。
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瞬间,车窗上忽然浮现出一道人影。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贴在玻璃内侧,脸苍白如纸,眼睛漆黑无光。她对我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口细密的、不属于人类的牙齿。
然后,她抬起手,在车窗上写下三个字:
“带我走。”
我转身就跑。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像是一面鼓,敲得我耳膜生疼。我不敢回头,可我能感觉到——它在跟着我。
车灯的光,始终贴在我的影子上。
我冲进小区,刷卡进单元门,反锁,拉上窗帘,打开所有灯。我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听着自己的呼吸。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它已经离开,我才敢靠近窗边,掀开一条缝。
楼下,空荡荡的。
没有车,没有光,只有风卷着塑料袋在路灯下打转。
我松了口气,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
可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又是那串陌生号码。
我颤抖着点开。
一条新照片。
是我家的阳台。夜色中,一道小小的身影站在玻璃门外,穿着红裙子,脸贴在玻璃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
她身后,停着那辆13路车。
车门大开。
我知道,它不是来接我的。
它是来接“我们”的。
第二天,我请了假。我翻出旧相册,找到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我小时候和妹妹的合影。她穿着红裙子,站在我身后,笑得灿烂。那年她七岁,我在青槐街等车,带她去动物园。可那天,她走丢了。
三天后,她在城郊的废弃铁轨旁被找到。已经……没了呼吸。
警方说是意外,可我知道不是。那天,她跟我说,看见一辆没有车牌的公交车,司机对她招手。我没在意,以为是孩子胡闹。可她上了车。
再也没下来。
原来,13路车,从来就不是载活人的。
它是载“迷途的孩子”的。
而我,因为那晚的执念,因为不肯放手,因为一次次重返青槐街站,一次次呼唤她的名字……我成了它的“引路人”。
它带走了她,也记住了我。
“谢谢你,姐姐。”——不是感谢我放过它,而是感谢我,终于认出了它。
可现在,它回来了。
它要带我走,去那个雾中的终点站。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风。
我知道,今晚它还会来。
而这一次,我不再逃了。
因为我也想见她。
哪怕,是在那辆永远不会到站的13路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