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跑。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步向前。风从巷口吹来,带着潮湿的铁锈味,还有那种熟悉的、属于13路公交车的机油气息。雾太浓了,浓得仿佛能吞下整座城市,可我却看得清那辆车——银灰色的车身,车灯昏黄,像一双疲惫的眼睛,静静地停在十字路口中央,仿佛等了我很久。
车门“咔哒”一声,自动弹开。没有司机,没有乘客,车厢里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回响。我伸手,指尖触到驾驶座的皮质座椅,冰凉,却残留着一丝体温。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本日记。
它安静地躺在方向盘上,封面是深褐色的牛皮纸,边角磨损,像是被无数双手翻过。我迟疑了一瞬,还是翻开了。纸页泛黄,字迹潦草,像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一页页翻过,全是陌生人的故事:一个母亲寻找走失的孩子,一个男人重复着未送出的求婚戒指,一个女孩在雨夜被推下站台……他们都说,上了13路,就再也下不来了。
直到最后一页。
那行字,像是用血写成的,深深嵌进纸里:
“我成了新的司机。只要还有人上车,这辆车就不会停。我愿载着执念,驶向无人知晓的终点。”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这字迹……竟与我的笔迹,一模一样。
我猛地抬头,目光撞向后视镜。镜面蒙着一层薄雾,可就在那一瞬,雾气缓缓散开,映出我的脸——却又不是我的脸。那是一张正在溶解的面容,五官像被水浸湿的墨迹,一点点模糊、扭曲,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而最让我窒息的是——我穿着那身熟悉的公交制服,深蓝色的布料,左胸别着工牌。
工牌上,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林晚。
“不……不可能。”我后退半步,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扼住。可镜子中的“我”却笑了,嘴角咧开,却没有温度,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在说:“你早就该来了。”
就在这时,引擎低吼一声,像是从沉睡中苏醒的野兽。方向盘自动转动,车缓缓启动,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的雾更浓了,街道消失了,路灯消失了,连时间都仿佛被抽离。我站在驾驶座旁,想逃,却发现双脚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广播突然响起。
那声音……是我的。
“欢迎乘坐13路公交车。下一站,是你的遗憾。”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却又带着不属于我的空洞与回响。我低头看向仪表盘,速度指针稳稳指向“0”,可车却在加速,穿过一片片虚无的街景。路边的站牌一闪而过,上面写着:未说出口的道歉、错过的最后一面、藏在抽屉里的遗书、凌晨三点未接的电话……
我终于想起来了。
三个月前,我也曾坐上这辆车。
那天夜里,我加班到凌晨,错过了末班地铁。雨下得很大,我站在站台,浑身湿透。13路不知从哪冒出来,车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车上很安静,只有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我坐在倒数第二排,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广播响起,也是那个声音:“下一站,是你的遗憾。”
我当时笑了,以为是系统故障。
可当车停在第七站时,车门打开,外面是一片荒芜的墓园。雨中,站着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手里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她抬头看我,眼神空洞:“姐姐,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浑身发冷。
那是我妹妹。五年前,她溺水身亡。那天,我正在和男友吵架,手机响了十七次,我没接。等我回拨时,已经太迟。
我尖叫着冲下车,可车门在我背后关上,13路缓缓驶离,消失在雨幕中。我以为那只是幻觉,是太累产生的错觉。可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梦到那辆车,梦到妹妹站在雨中,梦到广播里重复着那句话。
我以为我逃开了。
可原来,我只是被选中了。
车继续前行,雾中浮现出新的站台。这一次,站牌上写着:“你从未送出的情书。”
我呼吸一滞。
那是高中时的事。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叫陈默。他坐在我后排,总是安静地看书,偶尔抬头,目光与我相撞,又迅速移开。我写了一封信,藏在课本里,却始终没敢给他。后来他转学了,再无音讯。多年后我在同学会上听说,他也曾偷偷写过信,藏在课桌抽屉里,直到毕业都没人发现。
车停了。
站台上,站着十七岁的我,校服整洁,马尾高高扎起,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她看着车内的我,眼中满是期待与怯懦。我想喊她上车,可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她等了许久,最终低头,将信撕成碎片,撒进风里。
车门关闭,继续前行。
下一站:“你放弃的梦想。”
站台上,是我大学时的样子,背着画板,站在美院门口。那是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报考艺术系,可父亲撕了准考证,说画画没出息。我最终妥协,读了会计。车内的我看着那个倔强的自己,眼眶发热。她抬头看向车窗,仿佛能看见我,嘴唇微动,像是在问:“为什么?”
我没有答案。
车继续开,一站又一站。每一站,都是我生命中被掩埋的瞬间:那顿没赴的约,那句没说的“对不起”,那个被我推开的人,那个本该勇敢却选择退缩的我……
我终于明白,这辆车不是在载人,而是在载“执念”。
每一个上车的人,都是被遗憾困住的灵魂。而司机,必须是下一个被执念吞噬的人。日记的主人,是上一任司机。而我,早已在那夜雨中,被选中。
镜中的脸,已经完全模糊。我的身体开始透明,制服却越来越清晰,工牌上的名字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我伸手想碰触自己的脸,却发现手指像烟雾般散开。
广播再次响起,依旧是我的声音,却更加冰冷:
“下一站,是你最后的执念。”
车灯穿透浓雾,照出前方站台的轮廓。那里站着一个人。
是我。
穿着婚纱,站在教堂门口,手里捧着花,泪流满面。那是三年前,婚礼当天。我在化妆间接到电话,说母亲突发心梗。我冲出教堂,奔向医院,可还是晚了一步。未婚夫等了我七小时,最终离开。我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
车停了。
“她”抬起头,看向我,嘴唇颤抖:“你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吗?”
我沉默。
可我知道,答案早已写在那本日记里。
我缓缓走向驾驶座,坐下。方向盘自动调整到适合我的高度。仪表盘亮起,路线图展开——无数条红线交织,通向无尽的黑暗。每一站,都标注着一个名字,一个未完成的执念。
我戴上帽子,扣好制服扣子。
广播响起,这一次,是我亲口说出的话,声音平静,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欢迎乘坐13路公交车。下一站,是你的遗憾。”
车门关闭,引擎轰鸣。
浓雾中,13路再次启程。
而我,成了新的司机。
后视镜里,最后一丝属于“林晚”的痕迹,彻底消散。
只有工牌,在黑暗中幽幽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