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终于在喧嚣之后沉沉睡去。街道上只剩下零星的车灯划破黑暗,像游荡的鬼火。我站在309路公交站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皮革的触感粗糙而真实,仿佛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刚从医院值完夜班回来,白大褂还散发着消毒水与血浆混合的气味,疲惫像铅块一样坠在四肢百骸,压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站牌上的荧光字冷冷地亮着:“309路末班:23:50”。我抬头望向街道尽头,雨后的柏油路泛着油光,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像一条通往地底的河。远处,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没有开灯,轮廓模糊,仿佛是从夜色里直接渗出来的。
它停在我面前,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声音干涩,像是某种生物从喉咙深处吐出的气息。车内灯光惨白,照得人脸色发青,一排排座椅整齐排列,空无一人。司机戴着一顶深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灰白的脸,皮肤像是久不见光的人,泛着尸蜡般的光泽。
“这……是309吗?”我迟疑地开口,声音在空荡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司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我犹豫了几秒。理智告诉我该等下一班,可下一班早已停运,打车软件无人接单,手机电量只剩17%。我咬了咬牙,还是踏上了台阶。车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金属摩擦的闷响像是某种封印被合上。
车厢里冷得反常。明明是夏夜,可我却感到一股阴风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椎爬升。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指紧紧攥住包带。窗外街景开始倒退,但越看越不对劲——这些路我每天都要经过,可此刻却一条都不认识。熟悉的便利店、转角的修车铺、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只闭着的眼睛。
更诡异的是,整条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连野猫都没有。路灯间隔极远,中间大片区域陷入浓稠的黑暗,仿佛整座城市被某种力量吞噬了一部分。
我掏出手机想查地图,屏幕亮起的瞬间,信号格是空的,wiFi自动搜索着不存在的网络。我点开时钟——时间停在23:50,一动不动。我连按几次返回键,重启应用,甚至关机再开,时间依旧凝固在那一刻。
冷汗顺着我的后颈滑下。
我抬头望向前方。司机依旧低着头,双手稳稳握着方向盘,动作机械而精准,可整辆车行驶得异常平稳,没有丝毫颠簸,仿佛不是在柏油路上,而是在某种虚空中滑行。
我下意识看向驾驶座旁的后视镜。
镜中,司机的轮廓清晰,帽檐阴影下那张灰白的脸毫无生气。可……没有影子。
不是光线问题。车厢内的灯光明明照得到他的肩膀和手臂,可镜子里,他身后的座椅区域一片漆黑,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我猛地回头,用眼角余光扫向司机身后——现实中的车厢里,他的影子确实存在,斜斜地投在地板上。
可为什么镜子里没有?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耳膜嗡嗡作响。我强迫自己冷静,告诉自己可能是视觉错觉,是太累产生的幻觉。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车厢的窗户,从外面看不到里面。
正常公交车的车窗是透明的,哪怕夜间车内亮灯,外面也能模糊看到人影。可这辆309,从外往里看,玻璃黑得像墨水,仿佛里面根本不存在任何空间。而从内往外看,却能清晰看到街道……只是那街道,越来越陌生。
我悄悄挪动身体,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后视镜。可就在我转头的瞬间,司机的头也微微偏了一下,帽檐下的眼睛似乎朝我这边扫了一眼——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灰白,像蒙了层雾的玻璃珠。
我猛地缩回脖子,呼吸急促。
这时,车厢前部的电子屏忽然亮起,绿色的字缓慢跳动:“下一站:黄泉巷”。
我浑身一僵。
黄泉巷?从没听说过这条街。309路的路线图我熟得能背出来,根本没有这一站。我死死盯着屏幕,那三个字像是用血写的一样,边缘微微扭曲,仿佛在蠕动。
突然,车身轻轻一震,像是碾过什么东西。我下意识望向窗外,只见路边多了一排纸扎的房屋,门前立着招魂幡,火盆里烧着黄纸,灰烬随风飘散。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背对着车站着,头也不回,手里捧着一只纸灯笼。
车继续前行,街景愈发诡异。路边出现披麻戴孝的人影,跪在虚无中烧纸钱;电线杆上挂着褪色的符纸,随风猎猎作响;一家店铺的招牌上写着“往生殡仪”,玻璃内陈列着纸人纸马,其中一个纸人,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白大褂。
我猛地捂住嘴,才没叫出声。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低头一看,屏幕竟然亮了,弹出一条短信,发件人是一串乱码,内容只有四个字:“别下车。”
我浑身发冷。是谁发的?这车上除了我和司机,根本没有别人。
我颤抖着手指想回拨或查号码,可刚点开通讯录,屏幕又黑了。再按电源键,手机彻底死机。
就在这时,广播响了。
不是电子合成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断续,像是从老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下一站……黄泉巷……请……准备……下车……”
我猛地抬头,发现司机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没有五官,整张脸像被烫平的蜡,只在该有眼睛的地方留下两个深陷的黑洞。
我猛地往后缩,后背撞上冰冷的车窗。车速慢了下来,窗外,一条狭窄的巷子出现在右侧,巷口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黄泉巷”三个字,字迹被青苔覆盖,却透着一股阴森的熟悉感。
车门“嗤”地一声打开。
冷风灌进来,带着腐土与香烛混合的气味。巷子里漆黑一片,深处似乎有红光闪烁,像是有人在点长明灯。
“该你了。”司机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
我死死抓住座椅边缘,指甲几乎抠进塑料里。我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我知道,一旦踏出这扇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车厢后方传来脚步声。
缓慢、沉重,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我僵硬地回头——
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低着头,长发遮脸。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她冲我笑了笑,嘴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一句:
“轮到你了。”
我终于明白。
这辆车,从来就不是载人回家的。
它是来接替者的。
每一个深夜搭上这班末班车的人,都会成为下一个司机,或下一个乘客,永远行驶在没有终点的夜里。
而我,已经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