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票塞进包里,指尖微微发颤。那张薄薄的纸片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我几乎握不住。我把它压在包底,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某种看不见的牵引。可我知道,没用。从我踏上这辆309路公交车的那一刻起,某种东西就已经缠上了我。
车厢里安静得不正常。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甚至连空调的风都像是被冻结在半空。只有头顶那盏老旧的日光灯,在天花板的角落里忽明忽暗,像一只垂死的眼睛,眨动着最后的意识。每一次闪烁,阴影就在车厢里跳跃一次,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墙壁上爬行。
我强迫自己冷静,开始观察四周。座椅是那种老式的绿色绒布,表面看起来还算整洁,但扶手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纵横交错,像是被无数指甲在极度恐惧中反复抓挠过。有些划痕深得几乎要撕裂皮革,露出底下锈色的金属骨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指甲边缘不知何时已经磨得发白。
就在我移开视线的瞬间,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
后排有人。
我几乎不敢回头。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太真实了,像冰水顺着后颈往下流。我缓缓转过头,目光一寸寸扫过空荡的座椅,直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灰得发旧的风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半张脸。手里摊开一份报纸,头埋得很低,仿佛在专注阅读。报纸的头版印着几个粗黑的字:《都市晚报》,日期是“2003年7月17日”。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2003年夏天,我七岁。那年七月,本地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城的事故——309路公交车在暴雨夜坠入城西的断龙河,整车十二名乘客全部失踪,连尸体都没打捞上来。警方搜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只在河底捞起一块扭曲的车牌,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锈迹。
那天晚上,我母亲本该坐这班车回家。
我死死盯着那个男人手中的报纸,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那报纸的纸张泛黄发脆,边角卷曲,像是从坟里挖出来的遗物。而他翻页的动作缓慢得不似活人,手指苍白,关节僵硬,仿佛一具被线牵动的木偶。
“您……还好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男人缓缓抬头。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凝固了。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白色,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就像两颗被煮熟的蛋,死死地盯着我。嘴角却缓缓咧开,拉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割开的。
“我在等第七站。”他说,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我浑身发冷。第七站……那个小女孩就是在第七站上车的。
三天前,我也在这条线路上,同样是深夜。车行至第七站时,车门“嗤”地一声打开,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走了上来。她没有刷卡,司机也没拦她。她径直走到我旁边坐下,头歪着,盯着我看。我问她要去哪儿,她只说:“第七站下车。”
可当车真的停靠第七站时,她却没动。我再转头,她已经不见了。座位上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水渍,散发着河底淤泥的腥味。
而现在,这个男人,也在等第七站。
“那……您上车多久了?”我强撑着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翻动报纸的下一页。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头版标题,那一行黑体字像刀刻进我的视网膜:
“309路公交车神秘失踪,警方搜寻无果。目击者称,事发当晚曾听见车内广播播报‘第八站’,但该线路实际仅有七站。”
我的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
这辆车……早就不存在了。
就在这时,车内广播突然响起,电流杂音刺耳得像是指甲刮过黑板:
“下一站,第八站。请乘客准备下车。”
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依旧是无尽的黑暗。没有路灯,没有建筑,没有道路,只有一片浓稠如墨的虚无,仿佛整辆车正行驶在世界的尽头之外。玻璃上倒映出我的脸,苍白、惊恐,而在我的身后,那个男人依旧低头看着报纸,风衣的领子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可我清楚地看到——报纸上的日期,变成了“2003年7月18日”。
我的包突然变得沉重。我伸手进去,想掏出手机,却发现指尖触到一张纸。我抽出来一看,是一张车票。
上面印着:309路,单程票,有效期:2003年7月17日。
冷汗顺着我的太阳穴滑下。我什么时候买的这张票?我明明记得,我是刷的公交卡。
我猛地抬头,想再看一眼那个男人,却发现第三排的座位空了。
报纸静静地躺在座椅上,墨迹未干,头版标题正在缓缓变化:
“第十二名乘客已上车。第七站,即将到达。”
广播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不再是机械的女声,而是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天真,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姐姐,你也是去第七站吗?”
我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节发白。车窗外的黑暗开始扭曲,像水流一样缓缓旋转。我终于明白——这辆车从未离开过河底。它一直在原地打转,载着那些没能下车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驶向不存在的终点。
而我,已经成了它的第十二名乘客。
头顶的灯彻底熄灭了。
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我看见后视镜里,司机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只有方向盘上,缠着一截湿漉漉的长发,正一滴一滴,往下淌着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