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依旧凝固在23:50。指针像是被钉死在了那一刻,无论我怎么按电源键、长按重启,甚至狠狠将手机砸向地板,那串数字都没有丝毫变化。它冷冷地亮着,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注视着我,嘲笑着我的徒劳。
我喘着气,捡起手机,指尖发麻。这不是故障,不是系统崩溃。这更像是一种……规则的篡改。时间在这里,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掐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窗外,城市的轮廓开始扭曲。霓虹灯牌一寸寸褪色,玻璃幕墙像老照片般泛黄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红砖房,屋顶上竖着锈迹斑斑的烟囱,冒着灰白的烟。街边小摊支着油布伞,锅里翻滚着我看不懂的黑色糊状物。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计划生育好,国家来养老。”字迹歪斜,油漆剥落,像是被雨水冲刷了二十年。
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车厢壁。这不是幻觉。空气里飘着煤渣和潲水桶混合的气味,真实得令人作呕。我分明记得,上一秒我还在地铁站等末班车,耳机里放着摇滚乐,手机显示23:48。可现在,我仿佛被扔进了一卷老胶片,正在倒带播放这座城市的童年。
“时间……在倒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对面座位上那张报纸。它不知何时出现,边缘卷曲发黄,纸面布满霉斑。风衣男人不见了——那个从上车起就低头看报、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像一缕烟般消失了。只有这张报纸,静静地躺在座位上,像某种遗物。
我走过去,手指颤抖地拾起它。报纸头版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列老式绿皮火车停在荒废的站台,车身上写着“1987年特别班次”。日期赫然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我翻到背面,心猛地一沉。
一行红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力刻上去的:
“别信司机,别下错站,别回头。”
血红的墨迹在泛黄的纸面上蔓延,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我猛地抬头,视线撞上前方驾驶座。
司机出现了。
他——不,她——转过了头。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冻结了。
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五官、眉骨、嘴角的弧度,甚至连左耳上那颗小小的痣都分毫不差。可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她穿着和我一样的黑色风衣,只是更旧,袖口磨出了毛边。
“啊——!”我尖叫出声,手机从手中滑落,砸在车厢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想逃。我扑向最近的车门,用力拉拽把手,可门纹丝不动,仿佛焊死了一般。我又冲向另一侧,再另一侧……整列车厢的门全都锁死了。车窗也变了,原本透明的玻璃此刻像磨砂般模糊,外面的街景扭曲成一片灰雾,根本看不清方向。
“你终于来了。”驾驶座上的“我”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的,沙哑、破碎,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我们等了好久。”
我后退,背抵着车厢尽头的广告牌,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你们?谁?”我咬着牙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笑了。那笑容极其缓慢,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所有没下车的人。”她说,“我们都在等一个能完成旅程的人。”
“旅程?什么旅程?这到底是哪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车厢后方。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脏几乎停跳。
车厢深处,原本空荡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满了人。
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九十年代的喇叭裤,零几年的牛仔夹克。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脸是模糊的。像是被水浸过的照片,五官融化在一起,只留下空洞的眼眶和微微张开的嘴。
他们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死去多年。
“他们……都是谁?”我声音发颤。
“上一批乘客。”她低声说,“他们信了司机,下了错站,或者……回了头。”
“那司机不是你吗?”
她摇头,眼神忽然变得悲哀。“我不是司机。我只是……上一个‘我’。就像你,现在是新的‘我’。每一站,都会有一个新的‘我’上车,而旧的‘我’,要么成为司机,要么……成为他们。”
她指了指那些模糊面孔。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这辆车在循环?时间在倒流,乘客在重复?”
“是的。”她说,“这是一条被遗忘的夜班公交线,编号‘00’。它不属于任何城市规划,也不在任何地图上。它只在午夜出现,载着那些‘不该存在’的人,驶向一个没有终点的终点。”
“我不该存在?”我冷笑,“你在胡说什么?”
“你忘了三天前的车祸吗?”她忽然盯着我,“你本该死在那场雨夜里。救护车来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呼吸。可你醒了。医生说奇迹。但你知道吗?那不是奇迹。那是‘错位’。你的时间线断了,灵魂没来得及走完最后一程。所以你被这辆车接走了。”
我浑身发冷。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暴雨、刺眼的车灯、剧烈的撞击、身体飞出去的瞬间……然后是漫长的黑暗。再睁眼,我在医院,家人喜极而泣,说抢救了六小时。
可如果……那六小时,根本不存在呢?
“那……我要怎么做?”我声音几乎听不见。
“完成旅程。”她说,“找到真正的终点站。只有在那里,你才能下车,才能真正死去,或者……真正活着。”
“终点站是哪里?”
她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三个字:“回不去。”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必须经历所有被倒流的时间,穿过每一个‘我’的记忆,走过每一站的执念。不能信司机,不能下错站,不能回头。一旦回头,你的脸就会模糊,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猛地想起那行红字警告。
“那司机是谁?”我问。
她终于转过头,直视前方,声音轻得像叹息:“是第一个‘我’。那个最早没下车的人。她成了规则的化身,引诱后来的‘我’犯错。她喜欢看着自己恐惧,喜欢听自己尖叫。”
我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闪过无数画面:童年的老屋、中学教室的粉笔灰、初恋男友在雨中转身离去的背影……这些记忆像被倒放的录像带,一帧帧逆流而上。
“车要开了。”她说。
引擎毫无征兆地启动,低沉的轰鸣在车厢内回荡。窗外,街景再次扭曲,砖房退去,城市重建,时间继续倒流。
我跌坐在座位上,手心全是冷汗。我知道,我不能逃。门不会开,窗不会破。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时间倒流,看着自己的一生被拆解、重组。
而前方,还有无数站。
每一站,都埋葬着一个“我”的执念。
每一站,都可能成为我的终点。
或者,起点。
我低头,捡起那部停在23:50的手机。屏幕忽然闪了一下,时间跳动了一瞬——
23:49。
时间,真的在倒流。
而我,正驶向那个名叫“回不去”的终点站。
我知道,一旦到达,我将面对最深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承认自己早已死去。
但更可怕的是——
我可能,根本不想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