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当陈敢依约踏入厂子的后院时,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
通往三号车间的那条小路,被几块“设备检修,闲人免进”的牌子粗暴地拦住了。
两个马卫国的心腹,穿着不合身的工装,像两尊门神一样杵在车间门口,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们绷紧了神经。
偌大的厂区,唯有这里,像一个被无形气罩隔绝开来的孤岛。
陈敢点了点头,马卫国办事,果然滴水不漏。
推开那扇斑驳的铁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
车间里,五位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的老师傅正襟危坐在一排长条凳上,神情紧张而局促。
他们是厂里手艺最好,也是最老实本分的一批人,平日里除了埋头干活,从不多言多语。
今天被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叫到这个废弃的车间里,一个个心里都直打鼓,不知道厂里又在搞什么名堂。
马卫国一看到陈敢,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汇报道:“陈老板,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人,都是厂里最顶尖的老师傅,嘴巴严,手艺好!这地方也绝对安全!”
陈敢没有废话,将肩上那个毫不起眼的灰色布包取下,放在了布满灰尘的工作台上。
在马卫国和几位老师傅好奇又困惑的注视下,他缓缓拉开布包的拉链。
下一秒,整个灰暗破败的车间,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点亮了。
一件件折叠整齐的衣服,被陈敢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工作台上。
一件是深蓝色的丝光棉衬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一件是米白色的夹克,版型挺括,线条流畅,拉链和纽扣都闪烁着精致的金属光芒。
所有人都看呆了。
马卫国和那几位老师傅,一辈子都在和粗糙厚重的劳动布、卡其布打交道,他们做的衣服,唯一的标准就是耐磨、结实。
他们何曾见过,甚至何曾想象过,衣服竟然可以被做得如此漂亮!
那已经不是衣服了,那是艺术品!
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师傅,忍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那是一双布满了老茧和机油印记的手。
他不敢直接触摸,只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像抚摸一件绝世珍宝一样,轻轻碰了一下那件衬衫的衣角。
柔滑、细腻、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他浑身一颤,像是触了电一般,猛地缩回了手,眼中满是震撼与敬畏。
“陈……陈老板,这……这是让我们开开眼?”
马卫国结结巴巴地问,喉咙发干。他感觉自己在这几件衣服面前,渺小得像个土鳖。
陈敢摇了摇头。
他从布包的夹层里,拿出了另一叠纸。
那上面,画满了各种他凭着记忆和理解复刻下来的数据、线条和结构图。
他将图纸啪的一声,拍在工作台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安静的车间里轰然炸响。
“不是开眼,是复刻!”
陈敢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要你们,把这些衣服,给我复刻出来!”
“嗡——”
马卫国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尖锐的蜂鸣声,他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复刻?
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他这个在体制内混了半辈子的人,瞬间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投机倒把吗?
不,这比投机倒把严重多了!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搞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假冒伪劣!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陈……陈老板……这可使不得啊!这……这是投机倒把的重罪!被抓到,是要杀头的!”
那几位老师傅也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低下头,连看都不敢再看桌上的衣服一眼,仿佛那是什么会吃人的魔鬼。
陈敢冷笑一声,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那件衬衫,在指尖轻轻一抖,那高级的面料发出了沙沙的悦耳声响。
“这件衣服,在上海的友谊商店,要一张外汇券,再加两百块人民币。”
他的目光转向马卫国,眼神里带着一丝洞穿人心的戏谑。
“我们用最好的棉布,请最好的师傅,把它做出来,成本不会超过十五块。”
他停顿了一下,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魔鬼,抛出了那个最致命的诱饵。
“我打算卖六十块。马主任,你算算,这里面,是多大的利润?”
六十块!
成本十五块,卖六十块!
马卫国下意识地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
那高达百分之三百的恐怖利润率,像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所有的理智、恐惧和原则。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件衬衫,眼神在对杀头的恐惧和对金钱的狂热之间,疯狂地摇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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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敢知道,光有诱惑还不够,还必须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能让他自我催眠的伟大借口。
“马主任,我们这不是犯罪。”
陈敢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感染力,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你想想,凭什么只有那些有钱人,那些外国人,才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我们国家的千千万万普通人,他们就不配吗?他们就不想体面吗?”
“我们是在用我们的方式,打破国外的技术封锁!我们是在用我们的智慧和汗水,让咱们国家的老百姓,也能穿上和城里人、外国人一样的好衣服!这怎么能叫犯罪?”
陈敢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这叫为人民服务!”
这番话,如同一道神光,照进了马卫国那被贪婪和恐惧搅得混乱不堪的脑子里,给了他一个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台阶。
对啊!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赚钱!我们是为了让老百姓穿上好衣服!我们是在为人民服务!
他心中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倒向了贪婪的那一端。
那点残存的恐惧,被这顶巨大的帽子,压得粉碎。
他看着陈敢,又看了看那几件仿佛在闪闪发光的衣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把自己的后半生,连同身家性命,全部都押了上去!
“干了!”
马卫国猛地一咬牙,一跺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
“他娘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敢,像是在立下投名状。
“陈老板,从今天起,我马卫国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好!”
陈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在马卫国近乎疯狂的命令下,那位手最稳的王老师傅,颤抖着从工具包里拿出了自己那把用了二十年的裁缝剪。
他走到工作台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颤抖的手,握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对准了那件昂贵夹克的一条缝合线。
“咔嚓——”
随着第一缕丝线被锋利的剪刀挑开,一个充斥着暴利、**和巨大风险的潘多拉魔盒,在这间与世隔绝的破旧车间里,被正式打开了。
陈敢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毫无波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亲手释放出了一头名为山寨的猛虎。
这头猛虎,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将以一种野蛮而又旺盛的生命力,席卷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它能帮助自己撕碎眼前的所有敌人,积累起最原始的资本。
但未来,当这头猛虎羽翼丰满,不再受控制时,它会不会反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