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春刚从太医院回来,此时正坐在书房里看着账本,身上披件裘衣,袖口露出雪白的鹿绒毛。
他伸手接过手炉,触到炉壁的温热,对着月壶道:
"身子早就不烧了,只咳几日罢了。等会要去祠堂祭祖,今晚又得去青林院守岁,说不准我会早回来,你且把那件石青缂丝雪兔斗篷取来,再备双鹿皮搭襻靴。"
说话间,院里的女使小厮们做完了活计,正在后罩房围着铜盆化冻墨,准备让丰穗写春联。
找了半天才发现墨块连同砚台不知被那个迷糊的人随手放在外边了。
橘清用指甲刮着砚台里的冰碴,不由气道:
"昨儿三爷新赏的墨块,不知道被那个蹄子就这么大喇喇的给放廊下了,刮得我手痛。"
旁边的海月不敢吭声,只捧着红帖纸,那纸是三爷发下来的洒金朱砂笺,边角印着暗梅纹,很是好看。
贺景春的账本还没看完,陈妈妈拿着衣裳进来催他:
“老太太身边的冬纭传话来了,说是让家里爷们早做准备,去祠堂祭拜,哥儿可快些换衣裳吧。”
贺景春这才去换了身霁色织银枇杷山雀纹缂毛交领棉袍,用了碧福瓜玉坠儿系了头发,戴了个银雕花草纹莲瓣项圈,戴了串白玉喜鹊禁步,又披上那件斗篷。
临走前又让马厨子炒些好菜给院里的人添菜,再端个炉子去后罩房弄火锅吃,还叮嘱陈妈妈别忘了祭灶。
一直啰嗦到陈妈妈催促他快走,他这才和丰年慢悠悠的去了祠堂。
祠堂里早挂起历代祖宗的画像,正堂的楠木供桌上早摆好了五供器皿,那香炉被擦得发亮,连炉盖的小孔里都透着光。
早有女使摆了三牲祭礼在桌上,整只的烧鹅身上还插着几只尾羽。
供品是五更天就开始准备的,建莲红枣汤盛在定窑白瓷碗里,碗沿围着圈冻出的冰花。清蒸鲥鱼卧在青花大盘中,鱼身上的火腿片被热气熏得颤巍巍。
还准备了八仙过海,八个小碟分别装着蜜饯、干荔枝、松子、杏仁等,中间用糖霜堆了座小山,顶上还插着面小旗,写着 "福寿吉祥",并且还用了一条红纸把小山围起来。
几个年长的婆子跪在蒲团上焚香,手里的檀香燃得正旺,烟缕直上,在梁间缭绕成云。
贺老夫人带着各房人进来时,脚下的羊皮靴踩在毡子上悄无声息,女眷们的裙裾扫过青砖地,发出 "窸窣" 声响。
贺老夫人身上的羊毡斗篷镶着灰鼠毛领,每走一步,领口的珍珠抹额便跟着晃动。
她鬓边的累丝嵌珠玛瑙簪子在烛火下闪着光,身后跟着的女使们捧着盛满纸钱的朱漆托盘,个个屏声静气。
二夫人捧的锡酒壶是暖过的,壶壁上凝着水珠,滴在供桌前的小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姚氏已经八个月了,身子不便,加上外边天寒地冻的就没让她过来。
贺景春和另外几个晚辈跪在末位,只拿着女使递来的香发呆愣神,听着耳边传来长辈们的祷告。
到了巳时七更时分,各院开始祭灶。蟾花堂里的小厨房摆着香案,陈妈妈将麦芽糖涂在灶王爷画像的嘴唇上,虔诚念道:
"老爷子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平雁捧着瓷碟过来,那碟里摆着切成菱形的糖瓜,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块芝麻糖装到新拿的碟子上,笑着和陈妈妈说道:
"这是方才马厨子给的,也供上吧。"
香案旁的铜盆里烧着黄表纸,灰烬被穿堂风吹得飘起来,落在月壶发间像撒了把碎银。忽听院里传来鞭炮声,紧接着是橘清她们几个的笑闹声。
贺景春忽然就掀帘进来,肩头落着雪,手里提着个食盒,陈妈妈惊道:
“哥儿怎么回来了,这时辰不是该去老太太那处了吗?”
贺景春笑着摇摇头:"刚从祠堂处回来,离咱们这近些,我便先过来,再和四弟弟他们一起过去。这是刚拜好的元宝汤,我给你们拿了来。"
月壶乐得忙把食盒打开,里头是几个包着金箔的汤团,在青瓷碗里浮着,像几颗落进水里的星星。
陈妈妈又催着贺景春走了,这才准备招呼着众人去后罩房准备东西好围炉。
今年和往年不同,贺府的年宴也格外隆重些,安排在了后院用来招待宾客处的正花厅里头,院前也早就把雪给扫干净了,只留下半湿的一片青砖地。
下人的住屋门前,也挂着两个粗布灯笼,里头点着小油灯,光晕在雪地上晃来晃去。
其余的小厮们围在暖阁里烤火,有人用树枝在炭灰里画棋盘,有人偷偷喝着从厨房顺来的米酒,被管事的发现了,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
几房老爷夫人开始往各院送年赏。外院的丁管事身后跟着的小厮捧着漆盘,里头码着银锞子、荷包和金豆子。
他正走到外书房时,便拣了个带纹的银锞子递给管茶炉的李贵:"年下辛苦了,老爷太太们赏赐的,买些糖瓜回家去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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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忙磕头谢赏,起身时见锞子上刻着吉庆有余,喜得揣进怀里直搓手。
今晚要值夜的婆子们在暖阁里换班,炕桌上摆着刚炒的瓜籽,砂炉里燃着黑炭,火盆上煨着的茶炊 “咕嘟” 响。
贺府管事的季妈妈在账房处数着赏钱,一吊吊新钱串在红绳上,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叫人把钱发了下去,喜气洋洋的叮嘱道:
“仔细着,这是老太太赏你们的年钱,明早拜年时可别失了规矩。”
众人应诺后,有的就回自己处围在桌边糊绢花,用金箔纸剪出梅蕊,粘在染了胭脂的绢瓣上,预备大年初一插在鬓边。
后厨的走廊下,十几个婆子围着案板忙活。烟囱里冒出袅袅青烟,混合着炖肉的香气飘满整个外院。
后厨的妈妈握着把明晃晃的片刀,正给酱肘子去皮,刀刃划过肉皮发出 "嗤啦" 声,溅起的油星落在她青布围裙上。
旁边的女使正在包元宝饺,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眨眼就捏出个带褶的饺子,码在青花大盘里像一排排银锭。
忽然 "啪" 的一声,不知谁打翻了醋瓶,酸溜溜的气味混着炖肉的香气,顺着廊子飘到前头去。
五个铜锅并排支在砖灶上,炖着年节的酥肉、酱鸭。钱嫂子站在灶台前,银簪子都被水汽熏得发潮。
大铁锅里炖着鹿肉火锅,花椒大料的香气混着柴火气,呛得烧火的小丫头直揉眼。掌勺的洪嫂子挥着锅铲,鬓边汗湿的碎发黏在脸上,吩咐着其他婆子:
"那锅肘子再炖半个时辰,皮要炖得能筷子一戳就透。"
旁边的蒸笼摞得有一人高,笼盖缝隙里冒出的白汽,将梁上挂着的腊鸭、风鸡都罩在雾里。
一旁的钱嫂子掀开时白汽腾起,露出里头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糕面上嵌着的栗子被蒸得油亮。
"快把那盘糖瓜端给大爷身边的账房先生。"
钱嫂子检查一番后,把盖子盖上,叫人温在屉笼里,又捏着一个偷懒小丫头的耳朵吩咐道:
"大奶奶吩咐了,这些日子算年账,人家熬了半夜,该赏些东西。"
话音未落,一个梳双髻的丫鬟端着青瓷盘出来,这是明日年初一准备祭拜的,盘里糖瓜码得像座小塔,顶端还插着面用金箔剪成的小旗。
厨房角落的水缸里用温水养着活鱼,鱼尾偶尔拍出水花,惊得旁边腌菜坛上的红布盖巾簌簌直抖,墙角的陶瓮里泡着梨子酒和桑葚酒,封口的棉纸透着酒香。
天井处,一个婆子正挥刀斩着鹿肉。刀刃劈在椴木砧板上发出 "咚咚" 声,溅起的肉沫落在她靛青围裙上。
煤炉上正炖着 "全家福",海米、香菇、笋片在高汤里翻滚,蒸汽掀开陶盖时,能看见盖内凝结的水珠顺着边缘滑下。
洪嫂子往铜锅里倒着南酒,酒香混着酱油味飘出院墙,引得墙外路过的下人们直咽口水。
门口处,几个粗使婆子正抬着柏枝架子进来,枝上挂着晒干的红辣椒和玉米串,原是要搭在仪门底下做年景装饰。
一个婆子呵着白气说话,带着点青州的音腔:"昨儿厨房杀的那口猪,后腿肉留着做南乳肉了没?"
"快别说了,昨儿掌灶的李嫂子为了块里脊肉,跟三房的支婆子吵了半宿!"
话音未落,一团雪从梅树上掉下来,砸在为首婆子的包头布上,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忽见厨房处的门 "吱呀" 开了道缝,厨房钱嫂子探出头来,青布围裙上沾着面粉,冲着另一个婆子喊道:
"别笑了,快把那筐冻柿子搬进暖阁。昨儿大奶奶说了,年夜要摆事事如意的果盘呢,怎么到现在还是没人动,是想被扣月例钱吗!"
忽听 "哎呀" 一声,一个小丫头端着的莲叶冬瓜羹洒了些在青砖上。钱婆子又转过头去,立刻板起脸骂道:
"没眼色的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还不快去重新盛了去。"
话音未落,另外两个粗使婆子抬着朱漆食盒踉跄而过,盒盖没扣严,露出里头攒盒,四格分别盛着糖蒸酥酪、水晶肘子、糟鹌鹑蛋,最上头还摆着用胭脂染红的福橘,明日要上贡的。
除夕申末时分,花厅处的明柱早缠上朱红彩绸,檐下悬着两对羊角灯,十二盏琉璃绣球灯悬在穿廊下,将飘落的细雪映得通红。
老夫人歪在铺着天马皮褥子的软榻上,赤金点翠抹额下,一双眸子映着檐角垂落的流苏灯,正看女使婆子们摆设席面,只觉得如今贺家日子也尊贵好过起来了,而贺景媛正笑着和她说着哪家的八卦,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
梨花木雕花八仙桌上早铺了暗红撒花桌围,锡牙箸斜搁在葵花纹银碟里。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踩上去悄无声息,到了酉时初刻,二老爷扶着老夫人入席。
贺老夫人端坐上首的玫瑰椅上,左手边坐着二老爷夫妇,二老爷正给贺老夫人解开披风,右手边则是三老爷夫妇,三老爷正往外头看是什么年夜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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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往下就是贺景时和姚氏,许久未见,她正面色红润的和贺景时说着话,再左边就是贺景媛,然后就是贺景春和几个弟弟妹妹。
贺景春坐在贺景媛的旁边,只是心里叫苦不迭,贺景媛也没有要和他搭理的意思,只是撒娇求了贺老夫人,才坐到二夫人身边去。
贺景春整个人立马自在了很多。
忽见垂花门帘 "哗" 地掀开,钱嫂子领着四个婆子进来,因天气冷,所以每人手里都托着食盒。
八仙桌上的银胎彩绘火锅冒着热气,锅身錾刻的八宝莲纹间嵌着银丝,沸水咕嘟声里,能看见里头的海参上下翻滚。
十二道年菜分三轮上席,头轮是冷荤,攒盒里码着油亮的熏鸡、蝴蝶暇卷、姜汁鱼片、五香仔鸽和糖醋荷藕。
次轮是热菜,平妈妈的亲自端上主菜,名叫龙凤呈祥,红烧狮子头做成凤凰形状,嘴衔一颗红枣,旁边围着酿了香菇的鸡翅,摆成孔雀开屏模样,盛在霁蓝釉大盘里,衬得那肉色愈发红亮。
还有一道八宝鸭子,剖开的鸭腹里填满莲子、桂圆、糯米,蒸得脱骨酥烂,用银匙轻轻一舀,便化在碗里,汤汁呈乳白,上面浮着层金黄的鸭油。
春华捧着碟子上前时,见锅内的银片粉丝正咕嘟冒泡,便先给老夫人盛了碗鸽蛋丸子。那丸子滚在汤里像雪团,她用银匙轻轻按住,才稳稳当当地搁在老夫人面前。
旁边秋实递过珐琅彩小菜碟,里头是切得细如发丝的酱萝卜,笑道:"老太太尝尝这个,开胃。"
平妈妈站在屏风后指挥,见三老爷的酒杯空了,立刻使眼色让东纭上前添酒,墙角的婆子们守着食盒,随时准备换菜。
宴上菜品层层上来,摆了满桌。当中一只白玉碾花鼎里,鸽子蛋浸在蟹粉豆腐中,旁边的翡翠盖碗盛着燕窝粥,粥面上浮着几片梅花瓣,一只烤得金黄的鹿腿插着银刀,热气氤氲中,竟似还在滋滋冒油。
翡翠虾饺卧在竹节瓷盘里,饺皮薄得能看见里头的虾仁,而又呈上来一道五彩牛柳,中央格子盛着猩红的火腿丁,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最后又上了一道长春野菇宝鸭汤,才算菜齐。
一顿饭无言,众人只顾着吃。二老爷率先起身敬酒,贺景时偷偷的在贺景春的酒杯里添了勺热汤。他看他一顿饭憋着不咳嗽脸都红了,在喝冷酒怕是咳得厉害。
正吃到热闹处,贺景昭早就忍不住了,偷偷拽了贺景明的袖口,二人便起身去放炮了。三老爷只得叮嘱他:
“记得看好你弟弟,别让他摔了。”
贺老夫人却是笑着朝贺景昭和贺景明招招手,命人取来压岁钱。
春华便捧着个嵌螺钿漆盒出来,里头码着梅花纹银锞子,每个锞子上都系着红绒绳。
“今日由得他们玩闹去,你们要是想出府玩,可得叫了人跟着,再把衣裳穿厚些。”
两个人喜滋滋的磕了头道谢,便忙不迭出去了。
等吃到后尾时,屏风后早就候着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着漱口用的绿豆香茶,一个捧着洋漆攒盒,里面盛着擦手的绞帕,帕子角上还绣着宝相花的纹样。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白汽,将她们的鬓发都熏得湿润。
酒过三巡,老夫人命人撤了席,众人围坐在熏笼边吃茶。贺老夫人捧着汝窑茶杯,看着姚氏隆起的肚子笑道:
“若是累了只管叫时哥儿陪你回去歇着,不必在这陪着我这老婆子守岁。”
姚氏便等到亥时就回院了。
今晚众人很是默契的不谈其他事,只是闲聊吃点心,等到了子时后,老夫人这才叫众人回去。
贺景春走出正堂时,见雪又下大了,灯笼的光晕在雪幕里散成模糊的圆弧。不知谁在灶间炖了姜汤,热气混着姜香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