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州摇了摇头。
余云燕略有错愕:“你今日来了曲江池,陛下又不用上课,这么热闹不来看看?”
“安平公主说龙舟竞渡人多危险。”谢淮州撩袍在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坐下。
余云燕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安平公主这是什么意思?软禁陛下?”
“倒也不算,陛下今日略感风寒不宜凑热闹。”
话音刚落,何义臣先进了画船船舱,同谢淮州行礼。
何义臣身后跟着将小女儿架在脖子上的杜宝荣,和妻室、大女儿。
见杜宝荣的小女儿乖乖巧巧喊余云燕燕姨,余云燕立刻满面笑容起身朝杜宝荣的小女儿走去,从杜宝荣脖子上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给孩子挂长命缕。
元扶妤攥着茶杯的手微紧,看向谢淮州:“你这是把长公主的旧人都请来了?”
“苏子毅家眷一会儿便到,杨戬成去接人了。”谢淮州抿了口茶,“既然长公主的旧人相聚,自然少不了金旗十八卫及其家眷。”
“所以,你是想借今日破除之前你我有私的流言。”元扶妤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身姿倾向谢淮州的方向,“查出来是谁放出的流言?”
“安平公主。”谢淮州没有瞒着元扶妤,“翟国舅推波助澜,但……不像是谋和,翟国舅推波助澜之事,还是安平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来给我传信。”
元扶妤闻言面上笑意未改,眸色却渐冷。
元扶苎传流言的原因她心知肚明,不过是给谢淮州和她的一个警告,也想让谢淮州掂量清楚,与崔四娘这个商户女走的太近,会妨碍他手中权力。
但翟国舅让流言愈演愈烈,元扶苎又怕流言真的动摇了谢淮州在朝中的根基,所以出言提醒。
谢淮州回答了元扶妤的问题,狭长入鬓的眸子突然抬起,越过元扶妤朝窗棂外看去。
元扶妤顺着谢淮州的目光转头,一眼便瞧见了立在距离谢淮州画船不远处画船三楼的翟鹤鸣。
翟鹤鸣的画船窗棂全部敞开着,隔得并不远,元扶妤能听到翟鹤鸣画船中传来的丝竹之音,亦能瞧见画船之内十来个舞姬羽衣蹁跹。
元扶妤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目光对上翟鹤鸣的。
没想到,她死后……翟鹤鸣的画船,也敢和她的画船在彩船区齐头并进了。
“真是难为了翟国舅,翟氏族人现在还在东川接连殒命,他倒是还得装出风淡云轻的模样,在龙舟竞渡时欣赏舞姬跳舞。”
谢淮州闻言视线落在元扶妤身上,他转了转手中茶盏,见元扶妤手肘搁在两人座椅之间的桌几,亦是将手肘搁在桌几上,手臂与元扶妤贴着,倾身朝元扶妤的方向凑近了些,问:“利用翟鹤鸣审完圈地案,想杀他报仇了?”
元扶妤回头与谢淮州幽邃隐隐带着杀意的目光对上,应声:“得给翟国舅一个好死法,还得选一个好日子才是。”
“今日,我瞧着便不错。”谢淮州说。
元扶妤盯着谢淮州眼,眉头微抬,陡然明白了谢淮州的意思。
谢淮州怕是在登船之前,便有计划要在今日杀翟鹤鸣。
“你不该是这么急躁的性子。”元扶妤直勾勾看着谢淮州,声音压得极低,“你不是先要完成长公主宏愿,将长公主定下的国策国政推行结束之后,再为长公主报仇吗?是什么让你这么急不可耐要杀翟鹤鸣?”
谢淮州随手将茶盏搁在桌案上:“崔家和衣帽行行首共用的画船上,翟鹤鸣让人放了火药。”
如此,元扶妤便明白谢淮州要杀翟鹤鸣的原因,是因为翟鹤鸣要她死。
元扶妤总算是明白,今日翟鹤鸣骑在马上为何会用那种居高临下的那眼神看着她。
她目光冷冽,缓缓直起后腰,搭在桌案上的手臂也要挪开,谢淮州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臂,动作温和将人拉近了些:“他们的目标是你,如今你在我的画船之上,他们应该会另想办法,暂时不会去点崔家所在的画舫,你的弟弟和妹妹眼下是安全的。”
但翟鹤鸣既然对元扶妤动了杀心,那人便不能留了。
长公主离世后,对谢淮州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完成长公主在大昭未来得及完成之事,可若他的妻回来了,那对谢淮州来说重要的……便是她的安危。
翟鹤鸣视线从元扶妤和谢淮州身上挪开,瞧见甲板之上余云燕和杜宝荣、何义臣他们其乐融融的场景,负在身后的手收紧。
“如今,火药已经放在衣帽行行首和崔家共用的画船上,但崔四娘并未登上那艘画船,所以属下特来请示主子,火药还要不要点?”
听着单膝跪地的心腹认错,翟鹤鸣仰头将杯盏中的酒饮尽,转身睨着低头不敢看他的心腹。
“点了干什么?让崔四娘生了戒备,之后杀她更难?我是要崔四娘死,不是要打草惊蛇。”
翟鹤鸣咬着后槽牙,怒气冲冲坐回矮桌前,重重将酒杯放在桌案上。
美婢十分有眼色膝行上前,正要为翟鹤鸣斟酒,见翟鹤鸣心腹摆手示意她退下,连忙放下酒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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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鹤鸣心腹上前,亲自拎着酒壶为翟鹤鸣斟酒,低声说:“如今崔四娘在谢尚书的画船上,金旗十八卫也在,下面的人也不好动手,但……这崔四娘总要回去,崔宅附近都是玄鹰卫的人,可路上护着崔四娘的人少,我们可以在路上动手。”
翟鹤鸣端起酒盏晃动着,他想起昨日他去见余云燕之事。
原本他是想请余云燕帮忙给柳眉写封信,让柳眉念在当年浴血同战生死与共的情谊上,竭尽全力保住翟家族人。
可余云燕那表情,那眼神中的杀意和冷笑……
翟鹤鸣下意识捏紧了酒盏。
余云燕是金旗十八卫中最不擅长隐藏心思的人。
余云燕……想杀他,却一直在克制。
翟鹤鸣闭上眼,回忆起那日他去崔家宅子要杀崔四娘时,金旗十八卫护着崔四娘与他对峙时的情景。
那时他咬死了不承认自己害了长公主,谢淮州当初是在长公主尸身前,用长公主起誓……这辈子都不会泄露长公主死因分毫,否则长公主死后英灵不安。
谢淮州如此在意长公主,绝不可能泄露当年之事分毫。
正因如此,他还以为金旗十八卫会因他们过往情谊,对崔四娘的话保持怀疑。
但看如今情景,他猜,金旗十八卫这几个肯定对崔四娘的话深信不疑。
若说昨日见余云燕之前他还不能肯定,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曾经与他是患难之交的金旗十八卫信这个崔四娘,胜过信他。
可他反复回想余云燕那眼神,再联想到柳眉不曾回复的信。
如今这样的局面,由不得他不信金旗十八卫已经已将他视作仇敌。
瞧那谢淮州与金旗十八卫这亲亲热热的样子,若说金旗十八卫信崔四娘不信他,这里面没有谢淮州的功劳,他不信。
当年谢淮州是用长公主发了誓,他不能说出当年真相,但不妨碍他在崔四娘说的时候,默认此事。
翟鹤鸣略微思索片刻,看向跪在一旁心腹,眸色略略染上猩红。
既然金旗十八卫不顾念当年情谊,那他也不必再念及旧情。
对谢淮州,他更没必要遵守之前与谢淮州互不相杀的誓言。
就送他们一同上西天吧!
谢淮州一死,柳眉这个西川节度使的位置还能坐得稳?
到时候,对东川应该用何种手段便是他说了算。
还有他的阿苎……
谢淮州一死,阿苎和小皇帝就只能依靠他来制衡世族。
到时候,为他能有与世家有抗衡之力,阿苎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以此让原本跟随长公主后,来又因长公主跟随谢淮州的朝臣,入他麾下。
翟鹤鸣身体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之上,一只脚踩在矮桌边缘,晃动手中酒盏。
如此想来,让谢淮州死与崔四娘一道死,倒是比光杀一个崔四娘有利的多。
以前他被束缚在对阿苎的誓言之中,才什么都得不到。
朝堂之上,始终处在谢淮州的下风。
感情上,青梅竹马的阿苎得不到。
只要谢淮州一死,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即便是阿苎还恨他,还怨他,也不得不嫁给他,来稳定元家的江山和朝局。
想到这里,翟鹤鸣放下抵在矮桌边缘的脚,将手中紧攥的酒一口饮尽,重重放下酒盏,双手撑住矮桌,咬牙切齿道:“不必在路上动手,就在这里动手……送我们的谢尚书和崔四娘,还有金旗十八卫一同上西天。”
翟鹤鸣的心腹闻言错愕抬头,只能瞧见翟鹤鸣神色阴沉的半张脸。
“今日?在这里?可主子,谢大人身边有玄鹰卫相护,尤其是裴掌司武艺高强,我们可都不是裴掌司的对手。”翟鹤鸣心腹心生惶惶,“若要杀谢尚书,恐怕得从头计划,今日在这里太过草率,容易被抓到把柄不说,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冒然行事也极难成功……”
“崔家和旁人共用的船上,不是已经放置了火药吗?”翟鹤鸣转头看向自己的心腹,缓缓凑近,“撞上去!”
龙舟竞渡开始后,画船会跟在彩船区跟随龙舟而动,只要那时堆放着炸药的画船撞上谢淮州的画船,谢淮州、崔四娘、金旗十八卫全都得去见阎王。
一举要了谢淮州和崔四娘的命,没有其他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翟氏族人的性命和翟鹤鸣,已经没有这个时间再等下一次合适的机会了。
这一局,只要赌赢了,他就什么都有了。
·
带着潮气的风扑在元扶妤的脸上,她看着背光而坐的谢淮州,听他详述此事。
“这件事即便是追查下去,火药也是翟鹤鸣安置在崔家所在画船上的,所以……若是崔家画船冲着翟鹤鸣的船过去,炸了,要了翟鹤鸣的命,那也是翟鹤鸣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元扶妤颔首:“不错。”
谢淮州听到这话,得寸进尺又靠近了些:“若是这次杀了翟鹤鸣,解了崔姑娘的一大隐患,崔姑娘可否在今岁中秋,让我老师与家人相聚?”
元扶妤还未回答,抬眼看到甲板上那目光恨不得戳她两刀的余云燕,她忍不住轻笑一声,对谢淮州说:“若是放了谢大人的老师,那我不是失去了谢大人的庇护?谢大人放心,我比谢大人更希望谢大人的老师长命百岁,一定会好好让人照顾他老人家,换一个要求吧。”
谢淮州回头看向余云燕。
余云燕对元扶妤和谢淮州做了一个盯着他们两人的动作,察觉女儿拽了拽她衣摆,余云燕冲他们翻个白眼,如同会变脸似的弯下腰,笑盈盈俯身听女儿说话。
“咚咚咚”鼓响之际,崔五娘牵着衣帽行行首家的两个孩子,与崔六郎还有秦妈妈、崔二郎一同踏上谢淮州的画船。
“哎呀,龙舟竞渡就要开始了!”崔五娘拘谨的压低声音同崔六郎说。
裴渡将几人请到甲板处,崔二郎却犹豫着询问裴渡他们家四娘在哪里,瞧见崔四娘和谢淮州正坐在舱内下棋,自家四娘和六郎又没心没肺,完全没有要趁此机会去和贵人攀交情的意思。
崔二郎又同裴渡行礼道:“谢尚书让我们兄妹三人登船,在这视野极佳的位置观看龙舟竞渡,我们兄妹三人感激非常,可否劳烦这位大人带我去同谢尚书致谢。”
“不必。”裴渡说话并不算客气,“谢大人下棋时不喜旁人打扰,你们在这里看竞渡便是,不必打扰。”
说罢,裴渡便朝舱内走去。
裴渡同谢淮州行礼后道:“都安排好了。”
谢淮州在棋盘上落下白子,问:“衣帽行行首一家子呢?安排妥当了吗?”
“让衣帽行行首一家也一同离开太过显眼,所以我让人在船动起来前,以少府监的名义请他们一家子去另一艘画船,哦……崔五姑娘将衣帽行行首家的两个孩子带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