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河中渚大营
河中渚的元颢大营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初夏的夜风裹挟着黄河水汽,却吹不散营帐内弥漫的酒香与脂粉气息。
"陛下,再饮一杯!"军师王晔摇晃着站起身,华贵的紫袍上已沾满酒渍。他高举鎏金酒杯,脸上因酒意而泛着不自然的红光,"尔朱荣已死,尔朱兆那黄口小儿不足为惧!我大魏江山,终将重归正统!"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十几位身着锦袍的大臣围坐在铺着波斯地毯的中央,每人身边都偎依着一名或多名歌姬。烛火摇曳间,金樽玉盏折射出奢靡的光芒。
元颢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左手搂着一名身着轻纱的歌姬,右手随意地举起酒杯。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俊朗却透着几分浮华,眼角已有了纵欲过度的细纹。
"王军师所言极是!"元颢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绣金蟒袍上,"有陈将军在北方牵制,尔朱兆敢来送死?哈哈哈...来人,再上酒!"
歌姬娇笑着为他斟满酒杯,纤细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手背。元颢眼中闪过一丝欲色,正要将她拉入怀中,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将军窦泰掀开帐帘大步走入,铁甲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四十余岁,面容刚毅,右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此刻眉头紧锁,与帐内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元颢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窦将军,何事如此慌张?没看见朕正在宴请诸位大人吗?"
窦泰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斥候来报,北岸发现敌军活动迹象。臣请陛下允许加强河防。"
"又是这种无稽之谈!"元颢不耐烦地挥手,"这半个月来,你天天喊着敌军来袭,结果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王晔嗤笑一声:"窦将军莫非是怕了那尔朱兆?陛下说得对,有陈庆之将军在北,尔朱氏哪敢轻举妄动?"
窦泰额角青筋暴起:"陛下!兵法云'骄兵必败'。我军近日防备松懈,若敌军趁夜渡河..."
"够了!"元颢猛地拍案,酒杯被震倒,琥珀色的酒液洒了一地,"窦泰,你三番五次扫朕的兴,莫非是存心与朕作对?"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歌姬们瑟缩着退到一旁。窦泰深吸一口气,正要再谏,将军吴明彻从帐外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窦泰脸色骤变:"陛下,刚接到急报,北中城方向有火光!"
元颢不以为然地撇嘴:"定是杨侃那厮又在骚扰我军。窦泰,你若再危言耸听,休怪朕不念旧情!"
吴明彻上前一步,年轻的面庞上写满焦急:"陛下,末将愿以性命担保,此事非同小可!请允许末将率一队轻骑前去查探。"
元颢正要呵斥,王晔突然笑道:"吴将军年轻有为,忠心可嘉。不过今夜良辰美景,何必自寻烦恼?来,陪本官喝一杯!"
吴明彻握紧了腰间佩剑,指节发白。他看向窦泰,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既然陛下有令,末将告退。"吴明彻咬牙行礼,转身时与窦泰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退出大帐,夜风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酒气。吴明彻压低声音:"将军,北面确有异动。周文育刚从河边回来,说听到对岸有马匹嘶鸣声。"
窦泰眉头紧锁:"我早该坚持己见...元颢如此刚愎自用,迟早..."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周文育策马奔来,不及下马便喊道:"将军!北岸发现大量火把移动,敌军正在搭建浮桥!"
窦泰脸色铁青:"传令全军戒备!吴明彻,你立刻去召集我的亲兵队。周文育,通知各营将士准备迎敌!"
"来不及了!"周文育指向北方,声音发颤,"他们已经过来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如星河倾泻而下。紧接着,第一支火箭划破夜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钉在大帐的帷幔上,瞬间点燃了丝绸布料。
"敌袭!尔朱军来了!"侍卫的尖叫撕裂了欢宴的气氛。
帐内顿时乱作一团。歌姬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大臣们慌不择路,有人被绊倒,有人打翻了烛台。火势迅速蔓延,将奢华的营帐变成一片火海。
元颢猛地推开怀中歌姬,酒醒了大半。他踉跄着站起身,蟒袍上沾满了酒渍和灰烬:"什么?不可能!杨侃不是在北中城吗?"
崔孝芬面如土色,颤抖着指向帐外:"陛…陛下,是尔朱世隆的旗号!"
帐外已是一片混乱。尔朱世隆亲率三万六镇精锐如潮水般涌过浮桥,火光中,那些久经沙场的鲜卑战士面目狰狞,见人就砍。元颢的士兵大多醉醺醺的,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保护陛下!"窦泰拔剑高呼,却发现自己的亲兵早已醉倒大半。他咬牙踹醒几个,心中暗骂:这些日子太过松懈,竟让敌军摸到了大营门口!
不远处,丘大千正组织残兵抵抗,却被一支流矢射中咽喉。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瞪大眼睛,双手徒劳地抓着箭杆,缓缓倒了下去。
窦泰见状,心中一凛:"完了,大势已去!"
他转头看向大帐方向,元颢正衣衫不整地爬上一匹马,在崔孝芬等几名心腹保护下仓皇南逃。窦泰啐了一口,眼中满是鄙夷:"竖子不足与谋!"
"将军,我们怎么办?"吴明彻带着二十余名亲兵杀到窦泰身边,铠甲上已溅满鲜血。
窦泰环顾四周,火光映照下,尔朱军的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他深吸一口气:"吴明彻、周文育,你们带人向北突围,去北中城找陈将军报信!"
"那您呢?"周文育急问。
窦泰冷笑一声:"我自有去处。告诉陈将军,元颢无德无能,不值得效忠!"说完,他翻身上马,招呼自己的亲兵:"随我向西南(豫州方向),投奔宇文泰去!"
吴明彻与周文育对视一眼,同时点头。两人背靠背杀出一条血路,身后跟着仅存的几十名亲兵。
"文育,跟紧我!"吴明彻挥刀砍倒一名敌兵,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他顾不上擦拭,目光紧盯着北方的黑暗,"只要过了浮桥,我们就能到北中城!"
周文育舞动长枪,挑飞一名冲来的骑兵:"明彻,就算死,也要把消息送到!陈将军若不知情,北中城危矣!"
两人在火光与惨叫声中杀出重围,向北疾驰而去。身后,元颢的大营已是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夜空。
河对岸,尔朱世隆勒马而立,冷眼看着这场屠杀。他身旁的副将笑道:"将军神机妙算,元颢果然毫无防备。"
尔朱世隆轻抚胡须,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元颢沉迷酒色,岂是我尔朱氏的对手?传令下去,不必追击逃兵,全军直取北中城!"
副将迟疑道:"可是逃走的那些人若是去报信..."
"报信?"尔朱世隆大笑,"陈庆之远在北中城,等他得到消息,我军早已兵临城下,届时和杨侃夹击,必能一举歼灭这支南军!"
黄河南岸·北中城
七日的围城如同钝刀割肉,北中城外,杨侃的一万大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热风卷着碎布,在城墙下打着旋儿,仿佛在嘲笑守军的困境。城墙上,白袍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将士们眼中的疲惫与血丝。
"将军,杨侃军又在击鼓了。"副将马佛念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城墙,铁甲碰撞声在寂静的城头格外刺耳。他眉头紧锁,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远处,敌军阵中鼓声如雷,昼夜不息,那节奏仿佛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陈庆之负手而立,修长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这位以七千白袍军横扫北魏三十余城的传奇将领,此刻面容憔悴却依然挺拔如松。他深邃的目光如炬般穿透暮色,望向敌营中升起的炊烟。
"佛念,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用碎布塞耳,轮番休息。"陈庆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杨侃这是想耗尽我们的精力,不必理会。"
马佛念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发白:"可是将军,将士们已经四日未能安眠了。今早巡营时,我看到好几个小伙子站着就睡着了..."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也比贸然出击送死强。"陈庆之突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抬手按住马佛念的肩膀,感受到手下传来的轻微颤抖:"我们只有四千人,城外是一万精兵。元颢殿下的大营就在河中渚,只要坚持到他派来援军..."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陈庆之眯起眼睛,只见尘土飞扬中,几骑快马正朝城门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影摇摇欲坠。
"是吴明彻和周文育!"马佛念惊呼出声,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他们怎么从那个方向来?那不是..."
陈庆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清楚地记得,三天前派这两人去河中渚求援时,他们走的是东门。而现在,他们却从西面归来...
城下的骑士越来越近,陈庆之看清了吴明彻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年轻的将领头盔不知去向,发髻散乱,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他身后的周文育更是伏在马背上,背上插着三支羽箭。
"开城门!快!"陈庆之厉声喝道,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快步走下城墙,心中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绕上来,越勒越紧。
北中城门缓缓开启,放入了浑身是血的吴明彻一行人。
"将军!"吴明彻滚鞍下马,跪倒在陈庆之面前,声音哽咽,"元颢大营被尔朱世隆攻破,全军覆没!元颢…元颢已经南逃了!"
城楼上一片死寂。陈庆之的手微微颤抖,却仍保持着统帅的威严。他早该想到的,元颢骄纵轻敌,迟早会...但没想到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杨侃故意放你们过来。"陈庆之忽然道,声音冷静得可怕,"他是想让我们知道,已成孤军。"
周文育抬头,眼中含泪:"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陈庆之转身望向南方,那是他们来时的路,是家乡的方向。四千白袍军将士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定。
马佛念上前一步:"将军,趁杨侃、尔朱世隆还未合围,我们突围吧!"
陈庆之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这半年来的一幕幕:渡过淮河时的壮志,攻克金墉时的豪情,洛阳城下百姓的欢呼...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北伐大业,终究功败垂成。
"传令全军。"他睁开眼,声音低沉却坚定,"弃守北中城,立即向南突围。"
片刻之后,北中城南门突然洞开。四千白袍军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直扑杨侃军阵。
"拦住他们!"杨侃在阵中高呼,却见白袍军将士个个视死如归,冲锋之势锐不可当。
马佛念冲在最前,长枪如龙,连挑数名敌将。"将军快走!"他回头大喊,却被乱箭射中后背,跌落马下。
"佛念!"陈庆之目眦欲裂,正要回马相救,却被吴明彻拉住缰绳。
"将军,大局为重!"吴明彻眼中含泪,"马将军用命为我们开路,不能辜负啊!"
陈庆之咬牙,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挚友,猛地挥鞭:"全军听令,随我突围!"
白袍军如一把尖刀,硬生生在杨侃军中撕开一道口子。陈庆之冲在最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带他们回家,带这些追随自己北伐的儿郎们回家。
残月如钩,映照着这支残军南下的背影。陈庆之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艰险,但他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放弃这些信任他的将士。
"文育,清点人数。"冲出重围后,陈庆之哑声吩咐。
"回将军,还剩...一千七百二十五人。"周文育声音哽咽。
陈庆之点点头,望向南方连绵的群山。那里有长江,有家乡,有等待他们归去的亲人。
"走,"他轻声道,"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