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寒风如刀割般刮过张岳的脸庞,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抬头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长安城轮廓。作为高欢派往关中的使者,他本该一心想着如何完成索要泰州的使命,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临行前在邺城郊外看到的惨状——鲜卑骑兵纵马踏过麦田,将哭嚎的农妇拖入草丛,而高欢只是在高岗上抚须大笑。
"参军大人,前面就是长安了。"随从的声音将张岳拉回现实。
张岳点点头,目光复杂。他字文山,出身寒门,因擅长书法和六镇语言被高欢征为参军。这些年来,他亲眼目睹高欢纵容鲜卑将领劫掠汉人百姓,心中早已郁结难解。此次出使,除了公事,他更想亲眼看看那个传闻中善待百姓的汉王刘璟究竟是何等人物。
长安城门近在眼前,守城士兵检查过文书后恭敬放行。一入城,张岳便怔住了——街道虽不如邺城繁华,却处处透着生机。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孩童在街边嬉戏,甚至有老妇端着热汤送给巡逻的士兵。这与邺城百姓见到军士就瑟瑟发抖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军爷,新蒸的胡饼,尝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拦住张岳随从。
随从下意识要拔刀,张岳连忙按住他的手,掏出一枚铜钱:"多谢老丈。"
老汉笑呵呵地递上胡饼:"看几位面生,是外地来的吧?咱们长安虽不比东边富庶,但有汉王在,日子踏实!"
张岳咬了口胡饼,麦香在口中化开,心中却五味杂陈。他想起临行前军师孙腾的叮嘱:"泰州乃战略要地,务必讨回。若刘璟小儿推脱,高王必挥师南下。"可眼前这祥和景象,真要因一纸文书而毁于战火吗?
未央宫前,张岳整了整衣冠。宫门漆色斑驳,石阶缝隙间冒出几丛青草,与邺城金碧辉煌的丞相府形成强烈反差。引路的小宦官见他驻足,自豪道:"汉王常说,民脂民膏不可轻耗,修宫室不如修水利。"
殿内,一个身着素白深衣的年轻人正在批阅竹简。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剑眉下是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嘴角自然上扬,仿佛随时准备展露笑容。
"文山来了?"年轻人放下毛笔,快步走来。
张岳心头一震。他不过是个小小参军,汉王竟知他的表字?正要行大礼,双臂已被稳稳托住。
"不必多礼。"刘璟的手温暖干燥,"赶路辛苦,先用些茶点。"
侍从端上热茶和糕点。张岳注意到刘璟的衣袖口有磨损的痕迹,案几上的砚台也是普通石料所制。这与高欢镶金嵌玉的排场截然不同。
"兄长派你来,是为泰州之事吧?"刘璟开门见山。
张岳放下茶盏,正色道:"正是。高丞相欲取道泰州南下讨伐逆贼宇文泰,望汉王成全。"
殿内突然安静。刘璟眉头微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张岳注意到他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节处却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
这时,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文士从屏风后转出,拱手道:"在下长孙俭。张参军有所不知,非是我家汉王不愿归还泰州,实在是百姓苦苦挽留啊。"
长孙俭从袖中取出一册竹简,哗啦一声展开。张岳接过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墨迹尚新。他心中了然——这分明是十几个人连夜赶制的"万民书"。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想拆穿这个拙劣的谎言。
"高丞相若知此事..."张岳故意欲言又止。
刘璟突然抬头,目光如炬:"文山但说无妨。"
张岳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高欢必遣侯景、库狄干率六镇精兵强取。此二人凶残嗜杀,还望汉王早做准备。"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已是通敌之语。
刘璟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起身走到张岳身旁,亲手为他斟茶:"文山心怀苍生,璟钦佩之至。"
茶香氤氲中,张岳突然鼻子一酸。在高欢帐下多年,何曾有人称赞过他"心怀苍生"?那些鲜卑将领常笑他是"酸儒",连孙腾也说他"迂阔"。
"汉王..."张岳喉头发紧,"高欢在晋阳屯兵十万,皆是六镇悍卒。若南下,必先取河东…”
刘璟突然握住他的手:"如今天下板荡,百姓流离。文山既有济世之志,何不留下来与我共谋大业?"
张岳浑身一颤。他想起老家被鲜卑骑兵焚毁的宅院,想起悬梁自尽的堂兄一家,想起斛律羌举说"汉儿不过犬羊"时的狞笑。一滴热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蒙汉王不弃..."张岳猛地单膝跪地,"岳愿效犬马之劳!"
刘璟连忙搀扶,张岳却固执地跪着:"请容我返回河北,为汉王联络志士,传递消息。岳官职虽卑,在冀州尚有几位至交。"
刘璟面露"挣扎",最终"无奈"叹道:"文山忠义,我不忍拒。但务必珍重,若有危险即刻撤回。"说着解下腰间一枚白玉佩:"见此佩如见我,有此信物,可调动河北各地绣衣使者…”
当夜,张岳在驿馆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道道银痕。他摩挲着白玉佩,上面刻着"民心"二字。突然,远处传来打更声,他猛然坐起——自己竟真的背叛了高欢?但转念想到长安街头的笑脸,又坚定起来。
翌日清晨,张岳启程返邺。刘璟亲自送到十里长亭,临别时突然问道:"文山可知我为何信你?"
张岳摇头。
"因你入城时,下马扶起了一个跌倒的孩童。"刘璟笑道,"能怜幼弱之人,必怀仁心。"
张岳眼眶发热,长揖到地。当他骑马转过山道,最后回望时,只见刘璟仍立在长亭中,白衣飘飘,如谪仙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