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寥落,天光混沌。旷野尽头浮着道窄窄的鱼肚白,暗青色的穹顶沉沉压向这片广袤平原尚未苏醒的腹地。低矮的土坯房屋黑沉沉地蹲伏在道路两旁,像一群缄默而疲倦的守夜人。就在这片近乎静止的幽蓝画布上,“突突突——突突突——”的粗重喘息猛然撕裂了寂静。一辆红漆剥落、沾满泥垢的老式拖拉机,在熹微光线下显出了身形。
它喘息着,车身每一次震颤都带起一阵金属沉闷的呻吟,两盏车灯昏暗地刺破稀薄的晨雾,是这片黎明旷野上唯一跳动着的生命脉搏。
江奔宇坐在冰凉的铁皮驾驶座上,背脊在震荡中微微弓着。初秋早上的夜露凉气吹面,冷得他手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车斗里,他昨夜就铺好了的两层厚厚的粗麻袋,此刻在灰蓝的天光下显得愈发厚实、陈旧,那是为防止砖石在颠簸中磕碰碎裂的准备。
清晨的风像一条条细瘦冰冷的小蛇,悄无声息地从他敞开的衣领钻进后背,激得他一个激灵。他眯起眼,迎着风来的方向望向天际那线微弱发白处——今天这日头来得犹豫,云层沉沉,恐怕后面还有风。他脚下无意识地加了些油门,拖拉机猛地一窜,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烟气,旋即便在依然空旷的村路上,拖着它那“破锣嗓”般的轰鸣,摇摇摆摆地继续向红星砖厂碾去。
铁轮碾压着露水浸润的泥土路,留下两条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车辙印迹。风吹过路旁沉寂的秸秆堆,发出沙沙的碎响,混杂着拖拉机单调而吃力的歌唱,构成这黎明旷野唯一的声音。
红星砖厂高大粗糙的砖砌门楼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出轮廓。厂门紧闭,硕大的铁锁冰凉地挂在那里。只有门口那间简陋小门房里,泄出一点如豆般昏黄摇曳的灯光。江奔宇把拖拉机碾过布满碎石和散落煤渣的空地,稳妥地停驻在厂内早已被无数车轮磨得低凹下去的指定装货区域。引擎熄火后的那一刹那,空旷的厂区如同被抛入一个巨大的真空罐头,只剩下一种更深广的寂静,一种被巨大实体占据过的沉默所衬托出的安静。
凉意愈发明显,砖厂内无处不在的细小砖屑被晨风卷起,沙沙地在水泥地上轻移。远处村落里,一只鸡仿佛感知到了时间,尖锐地嘶鸣起来,旋即引来几声稀稀落落的应和,衬得眼前这砖的天地愈发空旷而凝滞。
江奔宇吐出一口气,他从工具箱旁寻摸了半天,翻找出两根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细长天星藤秆杆,叼在齿间慢慢嚼着,一点点清淡的植物草腥味弥漫开来。他捡了块相对干净的断砖,在旁边靠墙旁坐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眼前几乎望不到边际的砖垛:高的、矮的、新码放的色泽鲜亮、久经风霜的显得深沉而黯红,绵延起伏如同凝固的红色波浪。他默默计算着所需消耗的土石方量——基础墙基和围墙,砖、沙、水泥,一样也缺不得。昨日记在心底的进度在脑中勾勒:今天没有五车砖打底绝对不够看。后面还有沙石和水泥的搬运像山一样等着他去移。
时间在这片巨大的、沉默的砖红色迷宫内部被无形地拉长。小半个时辰过去,日轮挣扎着爬过了东边低矮的土岗。金色的光辉终于艰难地切开了厚重的云层,小心翼翼地、吝啬地将自己最柔和的一抹光,涂抹在砖厂尽头那座古老砖窑高耸的黑褐色烟囱顶端,像为它戴上了一个沉甸甸的金色冠冕。
江奔宇靠墙坐着,背脊抵着冰冷僵硬的墙壁,仰头看着烟囱顶那点微弱跳跃的光斑,一时有些出神,任由思绪被那遥远的光牵扯着浮动。嚼过的天星藤秆杆早已发软,齿间只剩下寡淡的凉药味儿。
就在这晨光微漾的一刻——嗡!
一种截然不同的、低沉浑厚的滚雷声毫无预兆地碾碎了周遭的寂静!这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它沉重地砸在脚下的泥土上,引发细微却清晰的震颤,引擎的咆哮沉闷而饱满,与他身下拖拉机那种刺破耳膜的尖利嘶鸣形成了天壤之别!
江奔宇猛地一震,几乎是本能地弹跳起身,脖颈因这瞬间的爆发力而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他倏然扭头,浑浊的目光循着声源急切地追索过去——
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以惊人的速度从厂门外扬起的漫天黄尘中挣脱出来!车身是洗刷后重新崭露光泽的军绿色,在初生的朝阳下闪动着几分沉静的光。宽大的车头轮廓方正而刚硬,高耸的车斗边沿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毫无温度的冷光。轮毂上的泥土还很新鲜湿漉,昭示着它刚从某种风尘仆仆的行程中驶入此地。崭新的解放牌CA10卡车!
刺耳尖锐的刹车片摩擦声响起,“嘎吱——”,庞大的车身像被无形的缰绳猛地勒住,稳稳地停在了那辆渺小的拖拉机旁边。巨大的车轮碾过碎石,溅起细碎的尘烟。
驾驶室的车门率先被一股大力从里面顶开,“哐当”声响彻清冷的厂区。一个精壮、墩实的身影如同上紧的发条瞬间释放,裹挟着户外清晨独有的冰凉气流跳落在地,脚下溅起一圈细小尘埃。来人正是孙涛!
“宇哥!”他响亮地开口,声音带着晨风的清冽和特有的洪亮,大步流星地朝江奔宇走来,脸上被晨风和发动机余热熏出一种健朗的红晕,“等急了吧?看看兄弟这大宝贝儿!够不够撑起你的‘家业’?”他随手回身,结实有力的大掌在那厚重冰冷的绿色车皮上拍得啪啪作响,骄傲得像在炫耀自己的战马。
江奔宇几乎忘了嚼嘴里的天星藤秆杆,他迎上几步,眼神里混杂着巨大的惊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更多的是不解:“涛子?你……你怎么也来的?还把站里这刚保养出锅的家伙给开出来了?运输队那班儿不上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那巨兽般的车斗紧紧牵引,心头刚刚盘算的砖石重量似乎在那瞬间翻倍,一个更具体的忧虑沉沉坠下:“可……这么满装快跑的,到了那泥巴地头卸车……”
“嗐!你猜早上撞见谁了?”孙涛爽朗地打断他的忧思,一摆手,仿佛在扫开一片飘渺的晨雾,“刚蹬着自行车擦过厂门口,差点跟风风火火的龙哥撞个满怀!和他交谈了一下,他把你这边急需运砖,运沙石和水泥的事儿就说得干净了!”他下巴朝那片沉默的红色海洋扬了扬,眼中闪烁着“捡到大便宜”的光芒,“我一听!这不是瞌睡碰见枕头吗?赶早到站里,眼尖瞅见这大家伙今天正歇脚呢!跟站长打了个哈哈,钥匙就攥咱手里啦!宇哥,你看它这肚子——”他用力捶了一下车斗厚实的钢板,发出低沉的闷响,“装满了,装下的红砖能给你那小蹦蹦三趟撑得它跳脚!”
那巨大的、方正的金属容器无声地矗立着,冰冷光滑的表面映着江奔宇有些怔忡的脸。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上因凉意而不甚灵活的地方,绕着这钢铁巨兽缓缓走了一圈。指尖触摸到那冰冷、坚硬、厚实的铁皮车斗边缘,一种坚不可摧的沉重感瞬间传递过来。他停住脚步,看着车斗尾部那两个粗壮的铁钩和厚重的后闸门,那个盘旋的问题终究还是脱口而出:“涛子……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么多砖码上去容易,到了地头,怎么顺当地往下弄?难不成真像卸一车柴火那样,敞开挡板就往下倒?”
“嗨哟!我的宇哥哎!”孙涛被他这话逗得哈哈一乐,笑声在空旷的厂区撞出回音,惊得远处高墙上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他两步跨到旁边一堆码得齐整但规模不大的砖垛边,毫不客气地抬脚,用他硬扎的鞋侧面踢了踢最上面一块方砖,发出一阵清脆的“喀啦”碰撞声,“你就是太讲究了!规矩!装车讲究什么?层层压茬,砖靠砖,跟娘们儿盘辫子似的,讲究个稳当劲儿!可卸货——”他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种粗粝的、直白的生活智慧,手臂用力一挥,指向厂区围墙边缘那片毫无利用价值、坚硬如铁的碎石荒地!
“要那么精细做甚!那光溜溜的硬石头地儿,天生就是用来糟践砖瓦石头的!卸?那叫卸货!闸门一开!”他右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个干脆利索、迅猛地向上扳起重闸的动作,左手又随之做出一个用力向外、大把划拉清理的姿势,显得极其生动有力,“哗啦——轰隆——!甭管好的断的圆的扁的!全给我掉下去!填坑、垒墙脚、打地基,它们早晚都有落脚的用处!碎它十几二十块算个啥?这叫物尽其用!懂不懂?咱们费那瞎劲儿伺候干啥?”
江奔宇呆立片刻,仿佛一道粗粝的光劈开了长久蒙在他心窍上的暗翳。是了,“装货如牛马,卸货如放羊”!他咀嚼着这句从没念过书的老工人口口相传的老话,脸上的肌肉瞬间舒展开来,一抹被自己蠢乐了的笑意从嘴角漾开,带动着脸颊上那几道因常年在泥石烟尘中劳作而刻下的深刻纹路:“哈哈哈!”他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用力在自己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老规矩搁在那儿多少年啦!真是……猪油蒙了心!死心眼!认死理儿!该打!”
两人的笑声在初阳普照的厂房间撞来撞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层层涟漪,打破了一片沉凝的暗红,带着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