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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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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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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山县衙内,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林彦秋一袭靛青官袍,腰间玉带悬着银鱼袋,正伏案批阅文书。忽闻门外驿丞高呼:"圣旨到——"

但见一锦衣使者手捧黄绢而来,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擢沧山知县林彦秋为翰林院副主事,赐绯袍银鱼,即日赴京入国子监进修。"

满堂胥吏闻言皆惊。

这林大人年方廿六,在沧山四载,开煤田、建工坊,使一贫瘠小县焕然一新。如今工坊方成,正是收获政绩之时,怎的突然调任京中闲职?

知府李大人闻讯亲至,抚须叹道:"林世侄真乃人中龙凤,非我桐城可留。"他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孔雀补子,腰间金花带在炭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林彦秋却神色如常,只将案头未竟的章程一一交代清楚。县丞方氏红着眼眶道:"大人此去,沧山百姓..."

"方县丞不必如此。"林彦秋整了整幞头,"沧山基业已成,尔等按章程行事便是。"

消息传开,市井哗然。卖炊饼的王老汉蹲在衙前石狮旁嘟囔:"林青天走了,往后这好日子..."话未说完,就被婆娘拽着耳朵拉走了。

天色未明,田湖乡的山道上雾气缭绕。刘老汉摸黑起身,裹紧了打着补丁的棉袄。这老汉原是黄花村出了名的破落户,如今却成了十里八乡羡慕的药农。他至今记得,那年林知县踏着泥泞上门,劝他改种药材,后来又在乡绅帮衬下,包下了百亩山地种猕猴桃。

"爹,您老腿脚不便,这些山货让儿子送去便是。"大儿子刘八斤挑着担子,里头装着新晒的黄芪和猴桃干。

刘老汉瞪起浑浊的老眼:"混账话!不亲自谢过林青天,老汉死了都闭不上眼!"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担子里那件缝了又缝的羊皮袄——这是要送给林大人路上御寒的。

此时县衙外,方俊琪的轿子突然停下。她正回味着昨日林彦秋临别的嘱托:"沧山基业,托付与君了..."忽见衙门前乌泱泱聚着数百乡民。

"怎么回事?"方俊琪掀开轿帘,只见人群中有挎着竹篮的老妪,有挑着担子的汉子。有个背着药篓的老汉格外显眼,正被衙役拦在石阶下。

"回大人,"师爷小跑着来报,"都是各乡百姓,听说林大人要赴京,自发来送行的。"

晨雾中,不知谁家妇人带的童子突然哭闹起来:"俺要见林大人!"这哭声像是打开了闸门,人群里渐渐响起抽噎声。卖豆腐的张婆子抹着泪念叨:"往后吃不上青天老爷断的公平官司了..."

方俊琪怔在原地。她看见刘老汉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头裹着几枚铜钱——怕是攒了半辈子的体己。

老泪纵横的脸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方俊琪望着衙门前乌泱泱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她整了整官袍上的云雁补子,正欲开口,却见赵主簿匆匆赶来。

"下官办事不力,惊扰大人了。"赵嫣霓额上沁着细汗,绢帕都湿了半幅。她偷眼打量着这位新知县,生怕她见怪。

方俊琪却叹道:"何来惊扰?林大人曾说'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今日方知此言不虚。"她转身对师爷道:"速请各房主事都来瞧瞧,这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此时官道上,林彦秋的青篷马车正驶向省城。离任时他只带了简单的行装:一个藤编书箱,几卷未读完的《农政全书》。身上一袭素色直缀,腰间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挂。

"公子,到临安城了。"车夫勒住缰绳。林彦秋撩开车帘,但见城门巍峨。他随手招来一顶小轿:"去临安府邸报。"

轿子在报馆朱漆大门前停下。林彦秋整了整衣冠,看着门楣上"江南文报"的匾额,不由莞尔。他今日这般打扮——青色棉布直裰,方巾束发,活脱脱像个赶考的举子,哪里看得出是刚升任的翰林院官员?

正欲抬脚进门,忽见门房里窜出个穿皂色短打的衙役,腰间挎着水火棍,慌慌张张喝道:"兀那书生!且住!"这差役跑得急了,幞头都歪在一边,活似屁股着了火的猴儿。

林彦秋一怔,暗想这报馆竟比衙门管得还严。忙拱手作揖:"差爷恕罪,在下是来寻人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鎏金鼻烟壶,双手奉上。那差役见是上好的岭南烟丝,脸色顿时和缓,接过嗅了嗅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文报馆往来皆是达官显贵,闲杂人等须得登记在册。"

正说着话,忽闻铜铃声响。但见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停在门前,车帘掀起,露出张圆脸来:"可是墨卿贤侄?"林彦秋回身,见是户部侍郎刘大人,连忙整衣下拜。刘青踩着脚凳下车,身后跟着个穿孔雀补子的官员。那差役见状,立刻扑通跪倒:"给路大人请安!"

刘青执了林彦秋的手道:"听闻贤侄要调回翰林院,可是心中郁结?"

初接调令时,林彦秋确有一瞬不解,但很快发觉心中竟无多少失落。他暗自纳罕,自己何以如此坦然?思忖数日,方才悟出缘由——他本就不甚热衷仕途。细细回想,无论是在桐城县衙任职,还是后来调任沧山县丞,他每每殚精竭虑,所为不过是尽己之责,从未刻意钻营升迁。至于那些银钱往来,也不过是顺手之事,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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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刘青的询问,林彦秋只是淡然一笑,道:“无妨,何处不是做事?”

刘青闻言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贤侄还是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的性子,淡泊如旧。老夫原以为你在县衙历练两年,多少会有些变化,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这时,路社长踱步而来,朝刘青拱手笑道:“刘大人,怎的不为在下引见引见?”

刘青捋须笑道:“路兄,你这可就是官场习气了。林彦秋这几年可没少在你们《江南文报》上露脸,你竟认不得?”

路社长微微一笑,道:“林公子这般才俊,在下岂会不识?只是林公子未必认得在下,自然得劳烦刘兄引荐一番。”

这话一出,旁边那门房差役登时变了脸色,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包烟丝,惴惴不安地偷觑林彦秋。

林彦秋谦逊一笑,拱手道:“路大人言重了,晚辈岂敢以‘才俊’自居?在二位前辈面前,不过是个后生罢了。”

几人寒暄几句,林彦秋与路社长算是相识了。刘青这才笑吟吟道:“贤侄今日来,可是寻齐家小姐的?何时请老夫喝杯喜酒?”

林彦秋失笑,摇头道:“刘叔说笑了,晚辈年纪尚轻,此事不急。”

路社长闻言,当即捋须笑道:"哦?莫非齐主事与林公子有婚约之谊?"原来齐芝怡如今已升任报馆文牍司副主事,故路社长有此一问。

林彦秋面露讶色:"她已擢升副主事?怎的从未与我提起?"

刘青顿时佯装不悦,以折扇轻点林彦秋肩头:"贤侄啊贤侄,你这未婚夫当得可不够称职,连佳人升迁这等大事竟也不知。"

路社长笑道:"齐主事半年前便已升任,看来这姑娘倒是低调。"再打量林彦秋一身素色直裰和简朴行囊,不由颔首:"林公子亦是如此淡泊。"

刘青接话道:"正是,方才若非老夫眼尖,险些错过。说来你们沧山县衙怎的也不派辆马车相送?"

林彦秋拱手解释:"县尊确已安排,是在下婉拒了。既已离任,何必再劳烦同僚?"

刘青抬头望了望日头,笑道:"已近午时,闲话少叙。先将行囊放我车上,午间唤上芝怡一同用膳。"

路社长闻言佯怒:"刘大人此言差矣!既在本官地界,岂有让您做东的道理?这不是折煞下官么?"说罢转身吩咐门房:"速去文牍司请齐主事过来。"待差役躬身退下,路社长压低声音问林彦秋:"方才那门子可曾为难公子?"

林彦秋忙道:"大人多虑了,那位差役甚是周到,方才还要替在下通传芝怡。"

路社长这才舒展眉头,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刘青此时摆手道:"罢了,老夫就不进去了,在此等候便是。"说着将林彦秋拉到一旁,压低声音笑问:"贤侄可知方巡抚即将调任之事?"

此事林彦秋确实不知,连忙追问:"此事已定?"

刘青低声道:"已定,下月便调往淮南道,任布政使兼巡抚。这消息还是老夫前日进京时,听仲达兄所言。"

这番提醒来得及时,林彦秋连连点头:"如此说来,晚辈还赶得及去拜会方叔父。说来也巧,行囊中正带着沧山特产的云雾茶,正好作为拜谒之礼。"

刘青轻摇折扇,笑道:"你那茶叶且留着吧。如今沧山云雾茶已是巡抚衙门专供,方兄哪会缺这个?倒不如带去给仲达兄和老恩师,更能讨得欢心。"

林彦秋会意,含笑称是。正说话间,忽见齐芝怡自报馆内款款而出。见林彦秋与刘青站在一处,莲步轻移,快步而来。

"你这人,要来也不先遣个小厮送个信儿?"

林彦秋但笑不语。冬日寒风凛冽,齐芝怡刚从暖阁出来,纤纤玉手犹带暖意,握在掌中说不出的熨帖。

"原想给你个惊喜,没曾想连报馆大门都进不去。"

齐芝怡眼波流转,虽嗔实喜:"活该!谁叫你搞这突然造访的把戏。"

这时刘青在旁轻咳一声:"看来这午膳,老夫就不便叨扰了?"

林彦秋忙为二人引见。刘青早知齐芝怡家世,只是未曾正式相识。午膳由路社长做东,就在附近醉仙楼设宴。小二引着众人上了雅间,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满室寒意。

酒过三巡,路社长举杯笑道:"来,我等先恭贺刘大人高升!"

林彦秋闻言,拉着齐芝怡一同起身,举盏笑问:"刘叔父,这般喜事竟也瞒着小侄?"

刘青捻须浅笑,起身道:"尚未正式下旨,做不得准。"

见刘青这般神色,林彦秋便知此事**不离十。落座后笑问道:"可是吏部已有风声?不知将任何职?"

刘青微微颔首:"老夫也要调任了,往湖广道,任布政司参议。"

林彦秋闻言一惊,手中酒盏险些不稳,随即压低声音问道:"莫非...仲达公要升任总督?"刘青对林彦秋能猜到此事毫不意外,含笑道:"仲达兄已五十有二,老太爷明年就要致仕。动作快些也是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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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中隐隐透着几分落寞。林彦秋反倒淡然一笑:"致仕也好,操劳半生,也该颐养天年了。"这般超然之态,引得刘青不由多看了两眼,见林彦秋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心中不由一动,想起老太爷那句"无欲则刚"的评语。

宴毕,齐芝怡回报馆取马车。路社长也告辞回衙。林彦秋与刘青在车驾旁等候。

"翰林院乃清贵之地,一旦入值,再想出仕可就难了。你可曾想过老太爷为何如此安排?"刘青抚着车帘,意味深长地问道。

林彦秋望着远处飞檐,沉吟道:"小侄确实不甚在意。昔日在沧山县时奋力向上,不过是为行事少些掣肘。其实着书立说亦是美事,这般生活或许更合小侄心性。"

此时齐芝怡驾着青帷马车而来,车铃叮当,惊起檐下一群麻雀。刘青望着这对璧人,忽然觉得,或许老太爷的安排,未必没有道理。

林彦秋辞别刘青,换乘上车。车轮辘辘转动时,齐芝怡执缰笑问:"入翰林院修书,心中可还坦然?"林彦秋不料她也这般问,不由苦笑:"你们可是商量好的?怎的都问同样的话?"

齐芝怡俏脸微红,轻吐舌尖道:"前日遣小厮给祖父送家书,他老人家便是这般问的。我说你未曾提起,我也不知。后来祖父说,董爷爷的意思,许是见你这两年太过顺遂,让你在翰林院养养性子。"

林彦秋闻言默然。这两年在沧山县为官,确实有些锋芒过露。其实他早有所觉,只是一心扑在治河垦田之事上,无暇细想。更深一层,他本就不甚在意这顶乌纱。权柄虽能予人无上快意,却也担着千钧重担。在县令任上,他几乎无一日清闲,案牍劳形,政事永远处理不完。

如今骤然卸任,倒真有几分不适。

齐芝怡又轻声道:"还有一事。长辈们的意思,趁你这段清闲时日,把我们的婚事办了。"说罢羞得低下头去,罗帕在指尖绞了又绞。林彦秋略显诧异:"这般着急?"

"吁——"齐芝怡猛地勒住缰绳,杏眼圆睁,朱唇微撅:"你...你不情愿?那便算了!"

林彦秋忙赔笑道:"娘子误会了。我只是想着年岁尚轻,若成了亲便有孩儿,家事难免分心。原打算趁这段时日多读些圣贤书的。"

齐芝怡这才转嗔为喜,轻扬马鞭继续前行。霞飞双颊,眼波流转间横了他一眼:"便是有孩儿,又不要你带!"此刻她笑靥如花,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欢喜,两腮绯红如三月桃花,看得林彦秋心头一热。

不觉看得痴了。齐芝怡察觉后连忙缓下车速,低头嗔道:"莫要这般瞧着,叫人...叫人不好驾车了。"说着指尖轻颤,险些握不住缰绳。道旁杨柳依依,恰似为这对璧人遮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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