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场的硝烟裹着雪灌进领口,德米特里把步枪靠在炮管上,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霜。
裤袋里的黄铜哨子硌得胯骨生疼,这哨子他吹了十三年,从妹妹索尼娅第一次把小提琴夹在下巴底下那天起,每个音符都系着她的笑声。
“哥!”红裙扫过门槛积雪的脆响比琴声还急,索尼娅举着泛黄的谱子扑来,琴弓缠着他的军袜改的布条,边缘磨得毛茸茸的。
“爸爸的《伏尔加河船夫曲》!在衣柜衬里找到的!”
谱子边缘的指痕是父亲用刺刀刻的,深浅不一的沟壑里还嵌着点暗红色的锈。
1999 年车臣的雪夜,父亲抱着这把琴没的,琴身裂口里嵌着半片弹壳,像颗没拔出来的牙,碰一下就疼。
德米特里摸着妹妹耳后的疤痕——去年炮弹碎片擦过时,她正拉着《喀秋莎》躲防空洞,血珠滴在琴箱上,晕成朵小小的红梅。
“琴马歪了。”他捏起小锤,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索尼娅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指腹的薄茧蹭过他的皮肤:“指挥官说你们要去顿巴斯?”
锤声悬在半空。
他吹了声长哨,哨音撞在铁皮屋顶上,碎成雪花落进妹妹发间。
“只是换防。”他撒谎时盯着琴盒里的松香,那是母亲临终前熬的,深褐色的块状物里掺着伏尔加河的沙,闻起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换防?”索尼娅突然提高声音,琴弓在琴弦上划出刺耳的音,“爸爸和安德烈叔叔当年也说‘换防’,结果在车臣的雪地里埋了七天!他们明明是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却能分半块面包、共一条毛毯——现在呢?我们要去打和安德烈叔叔一样的人?”
德米特里的喉结滚了滚。
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子弹分敌我,琴声不分。” 可现在军营里的标语写着“清除乌克兰民族主义者”,那些字像冰锥,扎得他指尖发麻。
他突然想起安德烈的儿子,去年在莫斯科音乐学院比赛时,还和索尼娅合奏过《黑眼睛》。
索尼娅突然拉起《喀秋莎》,琴弦震得窗台上的冰花簌簌掉。
“爸爸说这曲子能让敌人想起红菜汤的香味。”她的弓法生涩,却把每个音符都拉得滚烫,像要在冰天雪地里烧出个洞。
德米特里望着妹妹泛红的耳尖,突然说:“安德烈的儿子寄了信,说顿巴斯的孩子还在学拉琴,只是琴盒里开始藏子弹了。”
深夜集合号撕裂冻土时,他正给小提琴换弦。
索尼娅的枕头下多了块巧克力,锡纸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的哨子被攥出深深的红痕。
列车碾过铁轨的声响里,他望着掠过的白桦林吹起《黑眼睛》,乌克兰民谣在寒风里打着旋,像句没说完的再见——他不知道,这旋律会在顿巴斯的雪地里,遇见另一把琴。
列车碾过铁轨的震颤顺着靴底爬上来时,德米特里正把换好的琴弦拧紧。
小提琴琴颈上那道月牙形凹痕硌着掌心,像极了父亲军靴上永远磨不平的鞋钉。
索尼娅的《喀秋莎》还在车厢里回荡,可风裹着顿巴斯的沙砾撞在车窗上,把旋律撕成了碎片。
他摸到琴箱夹层里那半块军粮饼干,油纸包上的霉斑正沿着俄罗斯的双头鹰徽蔓延。
1999 年车臣的雪比这更冷,父亲抱着这把小提琴在掩体里缩了整整七天。
当时俄罗斯战友安德烈把唯一的毛毯劈成两半,两人背靠背取暖时,父亲的琴弓总蹭到安德烈军大衣上的弹孔 —— 那是为掩护他捡落在开阔地的谱子留下的。
“这曲子能让子弹绕着走。”
父亲总在擦琴时摩挲琴腹的裂痕。
那年冬天叛军的炮弹掀翻哨所,安德烈把父亲按在断墙后,自己后背结的冰甲被弹片划开长长的口子。
血珠落在雪地上,晕开的形状和现在索尼娅耳后的疤痕惊人地相似。
父亲就是在那天学会了用刺刀在谱子边缘刻记号,每个音符旁边都藏着两人分食红菜汤的日期。
德米特里的指尖划过松香块里的伏尔加河沙。
母亲说过,父亲和安德烈总在巡逻间隙拉琴,乌克兰的《黑眼睛》和俄罗斯的《三套车》在硝烟里缠成绳,连当地的孩子都会扒着掩体听。
有次安德烈用省下的罐头换了把新琴弓,琴弓缠的布条还是从父亲军袜上剪的,毛茸茸的边缘磨了又磨,像他们总也说不完的家乡话。
列车突然减速,窗外的白桦林变成了铁丝网。
德米特里把哨子塞进琴箱,金属表面还留着索尼娅的指温。
他想起父亲牺牲那天,安德烈抱着染血的小提琴找到他们,琴肚里藏着半片军徽——乌克兰的三叉戟与俄罗斯的双头鹰在锈蚀中咬合成团,像极了两个男人最后交叠的手臂。
当时安德烈说:“子弹穿得透钢板,穿不透一起拉过的旋律。”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车厢缝隙,德米特里发现松香块裂了道缝。
里面嵌着的伏尔加河沙簌簌往下掉,落在《伏尔加河船夫曲》的谱子上,把父亲刻的音符晕成了模糊的水渍。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他突然明白父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有些伤口能愈合,有些裂痕却会让琴声永远走调。
可他更希望,裂痕里能长出新的弦。
哨子在琴箱里轻轻颤动,像在重复那个雪夜的旋律。
德米特里望着渐暗的天色握紧琴盒,车窗外掠过的路牌上,顿巴斯的地名正被暮色吞噬,如同当年父亲和安德烈并肩守护过的阵地,最终都消失在硝烟里。
德米特里把妹妹的乐谱塞进军装内袋,哨声刚落,巡逻命令传来——目的地:顿巴斯市集,“清剿可疑分子”。
他攥紧琴盒的手微微发颤,那市集的钟表店屋檐下,去年还挂着伊万诺夫修琴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