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寂静荒凉,断肠谷边。
兰陵原是没有这一处地方的。约百年前,一代妖王即将陨落,为将人间冤魂聚集度化,于兰陵城下欲开洞府,葬百鬼冤魂。当时的人皇得知,以为他要灭兰陵,下诏令仙门世家派修士在断肠崖上齐力除妖。王不敌,死在崖边,百鬼魂魄已齐,却不得度化,被修士们屠戮殆尽,执念更深。人皇怕引起恐慌,令将这些无辜的魂魄镇压于断肠谷中,生生世世不入轮回、不得超生。当年参与过此事的修士皆在不久之后意外惨死。
上任凤家主是此事中唯一活下来的人。凤家之所以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是因为有人皇一直以来的庇佑,他需要凤家守护断肠谷。
难怪父亲敢送我入谷,原来他早有安排。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以后这断肠谷也无人守了。不如,我将恶鬼放出来……没人给我完整的人间,凭什么旁人可以有呢?
染血的玉箫被雨水冲刷得洁白如故,干净得不染纤尘,和初见南宫辰时的顾宛丘一样。他举至唇边,悠扬绵长的曲调从指尖倾泻,和着雨点的节奏,怀着浓烈的无奈与浅浅哀愁。崖下的鬼魂躁动不安起来,妄图冲破百年的束缚。百鬼的哀鸣如泣如诉,似是有雨水沿他的脸颊流下来。
心意变化得太快,萧声也收得急促,撤力时的威压逼得他直吐了一口血。他捂着心口,把玉萧狠摔在崖边岩石上,玉箫断裂成数节。
“凤昭!你骗我!”他跪在泥泞的土地上,满身狼狈。白发寸寸转为青丝,高大的身躯收缩成一个憔悴的少女模样,瘦弱得病态却又美得支离破碎、不可方物。右手腕处紧紧裹绕的白布长条散了,露出金印闪闪发光。
“顾宛丘,不,该叫凤慕珩了。”南宫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自幼天赋异禀,十二岁灭云家满门,十五岁被夺舍,凤家主大义灭亲,抛尸断肠谷,神形俱灭。天妒英才。你的一生,便是这样被评价的。他们不完全认识你,你是白璃的女儿、下一任妖王——白蝶君,我南宫家世世代代的王。”
她摸索着走到凤慕珩身边,黑纱被血浸湿。她拔下乌木簪,蹲下,替凤慕珩绾发。她牵起她的青丝,缠绕在簪上,空洞的眼中有繁星坠落,划入凤慕珩发间。
“既然骗了我,那就忘了我吧……”南宫辰向后退去,终于踩到了崖边。凤慕珩跃起,试图抓住她,却连她的衣袖都未来得及抓住。她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鹰坠落,崖高的看不清底。你会死的!凤慕珩欲随她跳下去,却被人从背后敲晕了。
凤慕珩醒来时,是在潇湘阁的客房。她已无力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只觉得头痛欲裂,并且多了许多不愉快的记忆。下了床,她瞧见镜子里的人,又是一张不熟悉的脸,有人变换了她的样子。镜子里是白发乌瞳的人族男子,这人究竟是有多喜欢白发?梳妆台上放着一柄剑,压着一张纸条,写着:余璟。
上次也是这样,玉箫和折扇下的纸条写着“顾宛丘”,她以为摔碎玉箫便可重获自由,没想到命运不许。
她体内碎裂的金丹被被一团灵力替代,这柄剑勉强能正常使用。之前因强提冰河剑受的伤也已治愈,想来是同一人的手笔吧。她轻呵,命途多舛,几副皮囊,一段人生又如何?小姐,无论我是谁,终究都会找到你的,不论你是否还活着。
他背上剑,理顺已用术法换好的衣裳,隐了被封印的折扇,向屏风外走去。
已是近黄昏,和一月前同小姐溜出来时一般光景。他不语,登上潇湘阁顶。一位少年正扶着凭栏,大约十五岁模样。他眺望着远处夕阳,金灿灿的霞光将他的侧脸染上色彩,亮丽得过分。他长睫颤了一下,转身,坦然地看向余璟,风卷动墨发,抹额亦随风飘扬。
“是你。”熟悉的气息。
“公子是?”少年蹙眉,似是在尽力回想与他搭话的人是谁,“抱歉,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可否告知姓名?”
“……余璟。”
少年笑了,如沐春风。琥珀般的眼睛澄澈清明,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形销骨立的身躯包裹在宽大的衣袍中,仿佛弱不禁风。他发觉余璟在打量他:“在下确实瘦弱不少,但是却与公子差不多高呢。”余璟没答话。
良久,少年忽然道:“公子可有放不下的人?”
“有。”他也望向了夕阳。
“那,公子还能见到她吗?”
“总有一天,能。”
“倘若我告诉公子不能呢?”
“不信。”
少年但笑不语。天空由橙红、然后深蓝、再变成紫黑、最后完全暗下去,繁星缀满了无尽的夜,朱雀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两人仍沉浸在沉默中。
“公子,去寻她吧。”
余璟纵身跃下,白衣隐没于兰陵的万家灯火。繁星缀满无尽的夜,他的身影融合于黑暗中,轮廓模糊不清。声音飘散在风里,轻声道,忘不掉。总有少女在不经意间惊艳了时光,纵然年华流淌,又怎么舍弃这一段过往。
南宫家被人皇的军队守得严,里外围了好几层。才不过一天,南宫家就已被视为乱臣贼子,使凤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而南宫小姐,就是引诱凤慕珩将凤家灭门的罪人,被举国通缉。萧辞为保凤家与南宫桓及其夫人决斗,最终没保住凤家,英勇牺牲。至于凤慕珩,是妖族之后,人人得而诛之,凤昭也是受白璃蛊惑,所幸醒悟,却遭此毒手。
他听门前守卫这么说着,冷笑浮上嘴角。隐了身形进去,竟没有一人发觉。人皇真是养了一群愚蠢又听话的废物……走至桂花树下,南宫辰昨日晒的桂花淋了彻夜。他施法将它们烘干,装进方才从潇湘阁顺出来的空酒壶中。又行至祭坛,此处已被清理的干净。他似乎受了什么东西的指引,鬼使神差地坐在南宫家主昨日献祭的地方,浅合双眼。清幽的声音响起:
冬月十四,我和夫人在家门口捡到一个孩子,颈上挂一枚玉佩,篆刻着“鹤归”二字。我自知天命难违,她今生必磨难重重,于是为其取名为“辰”,愿她此生安康。她廿一岁命中注定一劫,或死或伤,除非有人以命消灾,平息天怒……
二十一岁有劫,那此时岂不是还活着?余璟顾不上躲避,直冲到了断肠崖。不出意外,他被侍卫看见了,门前守卫放出表示重大危机的信号,人皇亲自出动,去抓这位胆大包天、敢擅闯南宫家的人。侍卫报他往东南的方向去了,人皇带着五名暗卫先在他必经之路上设了埋伏。
余璟没想这么多,他只想知道南宫辰是不是还活着。
落日残霞褪尽的断肠崖,从不是凄美的。人皇还未来得及将凤慕珩险些召出来的冤魂重新镇压,断肠崖愈发阴森可怖。真是不知道她怎么有跳下去的勇气的,是因为看不见么?
之前摔碎的玉箫不见了……身后似乎是冷箭划破长风的声音,余璟略微侧身,箭斩落了一缕白发。谁想杀我?刚才出门教人看见了。
“出来。”
他回身,又是一发暗箭朝他飞来,接着箭如雨点一般落下。他抽出剑勉强抵挡着,但是失了金丹,用起人族的武器还是力不从心。腹部中了一箭。他自知已抵挡不住,于是边战边退,然后从断肠崖纵身跃下。彼时一支箭正划过他耳畔,随他一同坠下了崖。箭尾是金羽,人皇的独特印记。能让人皇亲自出手,大概是确认他身份了。
崖上人皇从暗处走出来:“你们,知道该怎么办吧?”
“属下之为王死无所辞,领命。”
人皇面色苍白,望着崖下,笑道:“当真以为朕不知是你,白蝶君。”
余璟此时被百鬼魂魄缠住,难以脱身,无奈放出妖族威压,强行诛灭。奈何怨气深重,不可消解,他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地落到崖下。灵力正在治愈他腹部的伤口,燥热的疼。箭上淬了毒。人皇果然心狠手辣。只是,他是怎么知晓我身份的?
水流里有血迹,想来南宫辰是落在这里了。他向河水上游走去,南宫辰不知所踪。跑了?她哪里跑得掉啊?
凤慕离醒来时,在一间阴暗的密室里。他试着挪动身子,才发现右足拴了结实的铁链,锁在墙上。大概是怕他挣脱,铁链上施加了一层又一层的法术禁锢。还只给他留了一件里衣……冷,很冷。他收起手脚,蜷缩成一团。
厚重的铁门被打开,一位带黑金面具的少年穿过结界,径直走来。凤慕离坐直了身子。
“慕离公子,别来无恙。”他笑得天真明艳,与周遭的黑暗格格不入。“我是顾落。”
“我……不认识你。珩儿怎么样了?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因为我看上公子了。”顾落笑得愈发灿烂,凑近凤慕离,仔细地描摹他的眉眼,手抚上他脸颊。凤慕离向后躲了躲,却被抵在墙上。他疼得轻呼一声。
“呃嗯,你说什么?”
顾落满眼失望,垂下眸子:“公子怎么能忘了我呢?一月前您还为我赔过银子呢。”
“那分明是个小姑娘……你是妖?”
“公子终于想起来啦!”他又喜笑颜开,高兴得像个孩子。
“放过我。”
“不,放。”顾落神情严肃,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我好不容易可以和公子长厢厮守,哪能这么轻易就放了?”
“你莫要再说笑。你我皆为男子,谈何长厢厮守?”凤慕离合上眼,索性不再看他,“随你好了,毕竟,我也没有选择。珩儿怎么样了?”
“如今公子自身难保,哪管得上别人?”顾落似是有些不满,加持结界,重重地关上铁门。屋内又陷入可怕的寂静。
凤慕离叹气,摸索着脚镣,探到了锁孔。竟也以术法封印了,这么怕他跑了吗?他用剑指劈开铁环,顾不上看一眼勒出血的脚踝,将符纸化了结界,冲出门去。门外的结构像极了墓室的甬道,但却是四通八达,找不见路。破败的顶部极低,难容凤慕离通过,于是他弯着腰,朝有光的前方走去。
终于,他看见尽头有一扇门,他松了口气,走过去。门是锁上的。他退到刚刚的路口,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塞进通往那扇门的甬道墙壁的裂缝里。他换另一条道向前走。
行到半路,似乎有风吹来。此处四面都是墙壁,哪里有风,大概哪里便是出口。他转向,感受风从何处吹来。越来越黑。他几乎看不见前路,只能用手脚向前探。空气中弥漫着腐肉的味道,他皱眉,将衣袖捂着口鼻。突然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细细查看,一具尸骨!
凤慕离差点吐出来,沿着原路往回跑。但是腿发软,不留神摔了一跤,怎么也爬不起来。甬道对面依稀有个人影,凤慕离强撑着墙站起来。
“天罡律令,听吾道清,五雷玄坛,显吾威灵……”他捻三清指,欲除邪祟,一道蓝光闪过,那个身影倒地。凤慕离念完九字真言,走上前。
“顾落!”凤慕离将他扶起,但是他已然没了气息,“我并非有意杀生。”怀中人化为烟尘散去,凤慕离跌坐在地。忽然耳畔有温热的吐息,混着草木香:“公子以为我死了?”
“分身?”
“嗯,常言道:祸害遗千年,我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掉呢?”顾落毫无征兆地掐住凤慕离的脖子,再一次将他按在地上,“公子只想着凤慕珩,一点也不曾为我考虑。倘若真叫公子跑掉了,我孤家寡人该怎么活啊?”
“你……你哭了?”
凤慕离那双与父亲一般无二、含情脉脉的眼睛被泪水打湿,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他紧紧抓住顾落的衣领,顾落不自觉地松了手下的力道。
“乖,和我回去。”
顾落走在前面,凤慕离乖乖地跟着,走回了密室里。凤慕离在墙角坐下,等着顾落拴上他的脚踝。顾落扫视了一眼他脚踝的血迹,拿着铁链踌躇不定,最终还是锁了上去:“你若是不乱动,还能少吃些苦。”
“嘶!疼。”凤慕离抽动一下,伤口蹭着冰冷坚硬的铁环边缘。顾落垂眸,摩挲着他的伤口,悄悄运了些灵力,为他疗伤。
“多谢……顾公子。”
“凤慕珩好得很,公子不必忧心。”
“你还没告诉我,究竟为何要囚禁我?”
“喜欢的东西,还是要锁起来,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