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第一年。
余璟踏上找寻南宫辰的路。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分明与小姐只相处了一月,但是这一月时光。似乎比他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更为长久难忘。当日他在断肠崖下未能找到小姐,于是他只带了一柄剑,一个钱袋,就开始在人族国境内寻找她。料想她也出不去,更何况,她眼睛看不见。
这幅样貌,他不很喜欢,比顾宛丘还要招桃花。只是今天一日时光,他已经被十数位姑娘以各种离谱的理由搭讪了。比如早上,一位装扮极为清凉的女子突然昏倒在他面前,口中叫着:“这天气委实冷,竟是要将小女子冻昏了!”
冷,是挺冷的。那她还不多穿衣服,着凉了可是要难受一阵的。
于是,他思来想去,觉得坐视不管有些不厚道,毕竟人已经倒在面前了。他解了披风,给这位姑娘裹上:“注意保暖。”
怎料这女子垂死病中惊坐起,拽着他死活不放手,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非以身相许不可。余璟难以理解,救命之恩,也不至于吧?只是看她实在冷,给她裹了件衣服罢了。女子见他不吃这一套,便说他毁她清白,她日后嫁不出去,让他负责。
负责?为什么?余璟嫌麻烦,索性将她敲晕,送进旅店,为她交了一日房钱,告诉店家照顾一下她,便径直走了。
南宫辰去了何处,余璟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人皇也要抓她,这就好办了。
他站在喧闹的集市间,看着四处张贴的通缉令,说是要抓活的。这一点使他高兴,至少如果实在找不到她,就去劫狱,反正没有性命之忧。
告示的一旁,是一张榜单。兰陵城主请修士除鬼。
文峰……闲来无事,看看兰陵城主除不了的鬼,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揭榜,化入手中。
是夜,文峰山边无一个行人,余璟背着剑,踏入山界。箫声悠远绵长,摄人心魄。想来众多修士听到箫声,便没再向前了吧。黑鸦掠过树梢,箫声颤了一下,又清幽地响起,诡异中似是婉转凄美。品味不错。可惜先前将箫折了,不然与这鬼合奏一曲,有何不可?
月如钩,树影婆娑。山巅是侧立的身影。他回头了。箫声停住。
“呀,是你。”
余璟不解。为何谁都认识我?
这位传说中邪魅狂狷、残暴无情的鬼王——梵清,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余璟:“我怎么记得,璃璃生的妖王,是女儿?小兄弟,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女的?”
“你别不说话呀。”
“急着走?陪我一会嘛~我独自游历山川,已经十几年没和人说话了~”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梵清~四海八荒第二美人,你知道第一是谁吗?”
“做姐妹也行啊~是不是,白蝶君?”
“你听不听我和你母亲的爱情故事?”
余璟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梵清拉着他衣袖,死活不放。
“你知道我怎么当上鬼王的吗?当年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璃璃就是妖王了。我在忘川河畔看见她的第一眼,就下定决心要娶她。可惜被那个狗……不是,凤昭捷足先登,我也作罢。后来萧辞眼瞎,看上那个狗……呸,凤昭,竟然向人皇那老不死的透露妖族位置!你说她是不是贱!要不是她,璃璃哪会……然后,我执念过深,躯壳难载,毁了自己的轮回,一念成魔。再后来啊,我把鬼族拦路的都宰了,就成鬼王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励志?”
“嗯。”
“你在听我说话!”梵清的眼睛里甚至要冒出花来,“竟然有人会听我说话!”
“君君~你带我走吧。反正你是璃璃的女儿,我会对你好的~”
“嗯。”
“你是傻子吗?只会说‘嗯’。”
“……嗯。”余璟毫无征兆猛地回头,一拳正中他腹部。
梵清疼得蹲在地上起不来:“璃璃可不是这样的……”
“嗯。”
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从前璃璃她与凤昭应该过得很好吧。可惜我三年前才知道有这个孩子,凤昭怎么能带好她?现在是好了,可怜孩子爹娘都没了,也不知我能护她几时。成魔时那和我交易的忘川摆渡人说什么来着?终究会为要守护的人而身归混沌。死就死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夜色漆黑似墨,月明星稀。梵清难得安静下来。余璟深深思索着,爱情故事?这分明就是单相思啊。白璃真的知道他是谁吗?余璟对母亲没什么特别的情感,毕竟从未与母亲有接触,而他却又往往那样冷漠。
三年前在崖下醒来,见母亲书信,还以为母亲尚在,坚定了要活着的决心,怎料是谎言。现如今,家破人亡,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不过是找到小姐罢了。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梵清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贴着余璟耳边说话。温热的风吹得左耳略痒。
余璟向右躲:“好地方?”
“这……”
他看着眼前的教坊司,陷入了沉思。
“当然是好地方,一般人还来不起呢。”
确实,雕梁画栋,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台上的花魁装扮轻倩,带着异域风情。一旁另有美人为她伴奏,琵琶与古筝曲调婉转。曲目终了,花魁俯身一礼,转下台。
台下喝醉了的贵公子高声叫好,让美人再舞一曲。教坊司奉銮是绝不会管这等小事的,花魁清梦姑娘向来是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江清梦,兰陵教坊司活招牌,一天至多只肯舞一次。倘若哪位公子讨得她欢心,愿意为这公子奏一曲也尚未可知。但是她做花魁的数年来,不过只有梵清成功过。故此,兰陵的纨绔子弟多少有些妒忌,纷纷猜测他是哪家公子,财力、品貌都如此惊人。
“你明知我是女子。”
“总是要体验一回,方知好不好嘛。”
白发在人群中太醒目了。余璟身上透露出的贵气,吸引姑娘靠拢。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们挤在余璟周围,他看都没看一眼,跟着梵清往前走,小心翼翼地生怕碰伤了她们。姑娘们像花蝴蝶涌了上去,觉得若是得了这位年轻公子的喜爱,便能脱离苦海。
可他清冷的模样让姑娘们不敢上前,有一位姑娘大胆地抓住他的衣袖。那位姑娘在一众妓女中穿着最是明艳富贵,红绸衣裳层层叠叠,纤长的腿在裙摆下隐约可见。右足饰金铃,一步一响。余璟回眸,朝她温柔一笑,桃花眼略眯起来:“姑娘,莫动。”
不经意间显露的媚态最是勾人。对余璟的这一笑,姑娘们自愧弗如。方才拉住余璟的铃姑娘愣了,被这一笑晃得失神,呆在原地,竟是忘了放手,直直地望着他的眉眼,温润坚毅,仿佛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冻雪,人间绝色形容他都有些单薄了。
“公子,留下来吧……”余璟像是专为此地而生,一颦一笑皆有绝世风情。他暗骂那给他变化容貌之人,偏生将他变得风情万种。可惜他搜索一番,竟是不知骂什么好,于是作罢。
梵清恰巧回眸,看见余璟与铃姑娘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嗯,好吧,他承认后半句是他胡乱加的。
“上道啊,小兄弟~”梵清搂过余璟的肩,背对着姑娘们,一脸严肃地轻声说,“这里的姑娘吃人的,上回骗了我足足五百两,你说吓不吓人的!”
余璟满是嫌弃:“若是骗你,倒也不奇……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美人的啦~”
余璟又是一拳:“别装傻。”
“我……我就知道……瞒不了你……”梵清终于成功站起来了,随手拨开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姑娘们,拉着余璟朝楼上走,“看见那个在吵架的姑娘了吗?”
“江清梦,花魁。现在,用你的美色去勾引她。”
余璟疑惑地瞥了梵清一眼,一副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的样子。
“她姓云。”
“那又怎样。”
“我以为你灭云家的时候知道这回事!云夫人曾是妖王侍女,认定妖王薨逝是凤昭的阴谋。云家主极宠爱妻子,决心助她杀凤昭。怎料你先下手为强,屠云家满门。我原以为云氏绝后,直到我在她身上发现一点妖力。”
“上回我来教坊司,趁她抚琴时仔细看了她手腕,一条极微弱的金线,方知是云家。你灭族,竟然会留活口?”
“不知云家多少口人罢了。活口……放了一个**岁的孩子。”
“但这姑娘十九了。”
“不是她。”
“话说你怎么这样淡定啊,没有一丝愧疚吗?”
“为什么?”
“你杀了无辜的人啊!”
“唔,反正已经死了。”
“……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鬼王。”
“多谢。”
“也真是不谦虚。剩下的得靠你去打听了,君君,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说着,梵清一挥袖,顿时一阵风起,卷动清梦姑娘身旁厚重的帘幕。她被遮了视线,又正吵闹着,心急如焚,不负众望地绊倒了。余璟飞身而上,搂住她裸露的纤腰,加之款款深情的对视。梵清暗自腹诽:“假正经的伪君子!”
白发拂过清梦姑娘的面颊,她伸手,柔顺的长发缠绕在指尖,不觉红了脸。余璟轻放下她,翩翩一礼:“在下余璟,方才失礼了。”
“无……无妨,江清梦谢过公子。”
满教坊司的人震惊,原来清梦姑娘说话可以温柔至此!“长得好看了不起啊!说你呢,小白脸!”楼下一位颇像猪的少爷气得拍桌站起来。梵清转身,一个响亮的巴掌打上去:“学会说人话再骂人吧你!”
……一片静默。那个胖公子,好像是三皇子。虽不受宠,但好歹算是皇家人。
“三皇子没事吧?下贱之人何时也敢挑衅皇家威严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哪来的威严?”
“你……”但是他说得对,自己确实不被重视。三皇子恼羞成怒,“本皇子要告诉父皇!”
“告状?怎么告?说你在教坊司让人打了?”梵清有意将“教坊司”三个字咬得极重。
余璟见大势不妙,拖着梵清就跑。“跑什么!我还能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他爹在追杀我。”
“我可以骂人吗?”
“不,谢谢。”
足足跑出两三里远,确认那位三皇子的侍从不可能再追上,余璟才停下来。梵清揉了揉被捏痛的手腕,咬着下唇,似是有些犹豫:“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依你这性子,日后怕是不只一两次。”
日后?他头一回听人与他谈起日后,听过的最接近的话,是“来日方长,你走着瞧”。心中涌上一股暖流,恨不得冲上去抱住余璟。然而他不能,或是说不敢这么做。三十余年的悸动,岁月给予他的,不是老去的容貌,毕竟他由戾气所生,不老不灭,纵使死亡,也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存于四海八荒。岁月给他的,自始至终只有苦难。
“君君,这两天大概要去别处避一避了。你想去昆仑墟吗?”
又是这个梦。
梦中人的模样,她总是隐隐约约,怎么也看不真切。分明那些神情、动作、音韵都仿佛还是昨日。在她现有的记忆里,她从断肠谷出来,便向凤昭复仇,而后自刎,意外开无邪幻境,好友梵清以命相抵,换她活命。于是她放出众妖,方知自己是妖王的女儿,继妖王位。
可是梦中完全不是这回事。
景王掀开帘子进来:“妖王,慕离公子求见。”
“什么事?”
“妖王自去便是。”景王之后闭口不言,请白蝶君跟上,直将她引到凤慕离修的一处小花园。彼时他也正负手立于桃花树下。
“珩儿。”
“别这样叫我。三百年了,你怎么还是改不过来。”
凤慕离抬眼,瞥见景王隐了身形躲在树后,不禁失笑,而后熟悉的气息便消失了。
“兄长何事?”
凤慕离仿佛没听见,专注地倒着茶。
“近日妖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此茶清凉降火,宜饮。”
白蝶君也不坐,就着他的手,将茶一饮而尽。
“你这三百余年,还真是一点没变。”
什么意思?她在被尊为妖王后百年后才知道有兄长啊。景王说凤慕离在她灭凤家时被他救出来,长期豢养在他府邸中。而得以知晓的原因,是一日,白蝶君在花园中见了一位美男子,踱步于桃花树下,绣金边的玄衣在他身上也不觉得繁杂,眸子分明无比纯净淡泊,却不知为何妩媚异常,让人十分憧憬却不敢亵渎。倘若白蝶君仔细看过自己的模样,便应该明白,这位公子和她长得太像了。可惜,她上一次照镜看见真实的自己,大概还是在五六岁。
白蝶君其实会怜香惜玉,尤其在继位后。她身旁无一不是妖族顶尖的美人,只是每个美人似乎都不好命,至多侍奉了半月,就不知所踪。妖民们自然不晓得此事,只有景王能了解一二,他们甚至不知道,妖王对男妖不感兴趣。
但是这个美人不一样,他美到跨越所谓性别。想来景王容貌也极盛,只是白蝶君委实讨厌他,觉得他实在配不上这张脸。
“美人?”
“珩儿。”
“叫我?”
“是啊,妹妹。”
“美人,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拒绝我吧?”
说着,白蝶君拉着美人入怀,美人一个踉跄,撞进她怀中。
景王不知从何处闪出来,抢过凤慕离,道:“确然是妖王兄长。”
于是就知道了。白蝶君玩世不恭惯了,对调戏兄长一事不以为意,但不好和景王抢人,再没见过美人。现如今,美人主动要见她,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我倒是不希望你想起来。”白蝶君听见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