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拜寿风波,也终是告一段落了。
该修行的修行,该练炁的练炁。
日子依旧照过。
龙虎山的香火依旧鼎盛,虔诚的香客们来自五湖四海,络绎不绝。
只为能在龙虎山上烧一炷香,算上一卦,以求能为飘摇未定的将来,勘破一缕机缘。
可惜啊可叹,俗人们又如何得知天机难测,天意难料。
“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
不知是从何处,远远地传来了半截悠长的道情词。
此时的龙虎山大殿之中,香客们进进出出,各自领着卦象,屏气凝神,等待着小天师陈牧替他们解卦。
其实,对于陈牧来说,他当真并不适合当解八人。
红尘中的凡夫俗子,绝大多数人的八字其实都是相当拉胯的、杂乱不堪。
算命解卦,那就得斟酌用词,不能直截了当说明,否则会让香客们本就不多的道心彻底崩碎。
寻常人可经不起这般的打击。
当然了,除非是当真看出这人身负大劫,否则的话,肯定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爱听的话来。
总不能直接了当地说,你啊这辈子钱赚不多,老婆还出轨,孩子也没有什么太大出息,都只能庸庸碌碌过这一辈子。
这话要是说出去,未免也太伤人了。
换做是谁,心里都指定不好受。
陈牧先前说话太直了,说哭了好几茬儿的香客。
最终甚至是连大师兄张之维都坐不住了,亲自上阵,手把手教导陈牧应该如何给香客们拆解卦象。
说点好听的,说点爱听的,多一点委婉,少一点直接。
没了香客,龙虎山的弟子们,包括师父在内,那都得饿肚子。
于是,大师兄当场演示了一手。
比方说,在陈牧看来,那位香客就是这辈子注定了没有姻缘,得孤寡终身。
但到了大师兄张之维的口中,就变成了你这辈子婚姻天注定,不用太关注,时机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而又比方说,在陈牧看来,那位香客的命途是要离婚了,而且近在咫尺,就这两年的功夫。
可换成了大师兄张之维来说,就是香客您的婚姻近期可能会有些波动,要多注意另一半的感受,多留心对方的动向。
再比如,陈牧觉得香客没有钱途,一辈子就是打工的命,攒不住钱。
如果是大师兄张之维,那他就会再换一种说法:你对事业非常关注,也很努力,所以在事业上能够大展拳脚,而且也会得到更多人的注意和赏识。
但因为要多人际交流、沟通,所以你虽然赚的钱多,但花销也大啊,需要注意理财和积蓄,开源节流。
原本,要表达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可陈牧说的话太直,就会让香客破防。
换做是大师兄张之维来说,香客们就会心情舒畅。
“小师弟,这些事情都是人情世故。”
张之维笑呵呵地说道。
“所谓红尘炼心,这解卦象之事,就有你暂且担替吧,顺便也能探查人间百态,对你修行颇有益处。”
“既然大师兄都这么说了,那我便不再请辞。”
陈牧应承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还时不时有香客质疑陈牧算卦不准,甚至有想闹事的。
但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龙虎山有一个算卦奇准无比的小天师。
他的名号打出后,龙虎山的香客们,又猛增了数倍。
好在此时,陈牧已经习得大师兄七分功力,虽然说话偶有不中听的,但大体而言还是无伤大雅,几无冒犯。
这不,眼前这女香客,便是来算姻缘的。
长相还算标致,去掉人工的部分,至少也能有个七八分。
说话的声音略显刻薄,尖锐。
看完卦象,陈牧的眼中浮现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女的居然是宫坐七杀!
这不铁定离婚吗?
再加上她三方四正,桃花星都满到快要溢出了!
说得稍微通俗易懂一些,那就是这个女人百分之一百会是多方出轨加离婚。
那么,现在人家来求签解卦,陈牧还绝对不能实话实说。
他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
“这位女香客,你的感情相较常人要略显丰富、深刻一些。”
听到这话,她的脸上顿时涌现出了知己的神色,一个劲儿地点头,甚至连声音都多了几分凄苦。
“是啊,我对感情很是执着、认真,可是人海浮尘,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真心待我的男人。”
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诸如现在这个老公对她不好,若非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早就想要离婚了云云。
总之是说得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一旁的香客之中,都有不少大老爷们儿听得心动,甚至有为她打抱不平的。
唯独陈牧,心里似明镜一般,只是懒得挑明罢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女香客。
又来了一位奇葩!
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看他穿者打扮考究,穿金戴银的,也懂礼数。
但是命盘一拨,卦象一出,陈牧又沉默了。
这哥们儿命不好啊,天生婚姻不幸福,绿帽子王了属于是
而且,不是说他喜欢一个绿一个,是婚前甭管再怎么贤惠,婚后都会出轨!
仔细一看,这哥们儿酒、色、财、气全占满了,属于是纯纯吃喝嫖赌的料,他能有对象?
他上哪儿去找正缘啊!
斟酌了许久,陈牧才缓缓说道。
“你的感情丰富多彩,桃花源源不绝,相比其他人,你算是相当受异性欢迎的了。”
听到这儿,那大腹便便的男子矜持笑着,不小心露出了他手腕上的劳力士。
“但你需要注意分辨的是,什么是正缘,什么是好桃花,什么是烂桃花。”
“总之,遵从你的本性,接受你的直觉,那么未来必然可期。”
一席话,说得那男子心花怒放,哭着喊着要往功德箱里死命捐款,拦都拦不住!
陈牧揉了揉太阳穴,只感到心力交瘁。
他苦笑着呢喃自语道:
“大师兄果然说得不错,这红尘滚滚,汹涌澎湃。想要坚守本我,红尘炼心果然是必不可少的途径。”
这一日。
九叔陪着任老爷来到了龙虎山。
络绎不绝的香客们,跟九叔、任老爷擦肩而过。
上山的香客们充满了憧憬和希望,精神振作,仿佛龙虎山能够解决他们所有的困扰。
至于下山的香客们,则是一脸满足,浑身充满了斗志,步履轻快,神色从容。
跟愁容满面的任老爷,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没成想这龙虎山的道路,竟是如此崎岖难行!”
任老爷爬得累了,趁着半道儿上歇息的时候,风车似的喘着粗气。
九叔先是一愣,继而拱手道:“龙虎山天师府,声名在外。解签算卦,最是手到擒来。”
“是以虽然道路崎岖难行,但却架不住人多啊。任老爷,我们这一路走来,同行之人可不少。”
任老爷想了想,却是一脸的不置可否:“人虽然多,但也都是普通的香客而已,只能说明这龙虎山的香火旺。”
闻言,九叔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反驳,顺着任老爷的话说道。
“毕竟是龙虎山天师府,道家的执牛耳者。这普天之下,若是他们屈居第二,也就再无旁人敢自称道门第一了。”
听到九叔的这番话,任老爷默默掏出了怀表,看了眼时间,手指轻轻摩挲着怀表的金壳子,并未回应。
九叔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等待着。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任老爷虽然笃信自己,但却对这龙虎山天师府没有半点信任可言。
只得是让他亲身走上一趟,才能有所收获。
终于,任老爷重重一拍膝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猛地从石凳上坐起身来。
“好吧好吧!反正来都来了,就当是爬山游览,我们也去上一遭这龙虎山得了。”
说着,任老爷便拄着拐杖,继续朝着山顶进发。
九叔跟在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他的步伐是要轻快了许多。
就仿佛,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平稳落了地。
只要任老爷愿意去,那这事情就算是成了一半。
紧赶慢赶,走走停停。
好不容易总算是爬到了山顶,任老爷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任老爷富贵生活享受了大半辈子,四体早就不勤了。
加之年岁上来了,手脚有些不便那是正常的。
能只依靠九叔偶尔的搀扶,就能自个儿爬上这龙虎山。
算得上是很厉害了!
远观这龙虎山,九叔不由心中惊诧。
“果然是气象万千,云霞喷薄……这里面,有高人坐镇呐!”
“你才是高人啊,九叔。”
听到任老爷的这番话,九叔非但没有任何喜色,反而在眼底多了一抹浓郁到化不开的惆怅。
任老爷如此盲信自己,究竟是好事是坏事?
自己本就是觉得任老爷身上发生的事情太过诡谲,超乎了常人理解范畴,所以才执意请他上龙虎山天师府卜算一番。
他却始终拿了自己当挡箭牌……唉,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人跟随着人群进了天师府。
上供香火,礼拜真人,抽签占卜。
任老爷抓起签筒,努力摇晃。
伴随着叮当一声响,一根签蹦出了签筒。
九叔上前,替任老爷将签抓了起来。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看到下下签这三个字之后,九叔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怎么样?是上上签么?”
任老爷开口询问道。
九叔眼中闪过一抹苦意,将手中的签展现给了任老爷。
“什么?下下签?!”
任老爷的眼中多了一抹怒意,他的嘴唇哆嗦着,却是始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见任老爷的脸色逐渐泛青,浑身哆嗦,状九叔赶忙上前,手捏剑诀,使劲儿掐向他的人中。
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任老爷的脸上总算是重新又有了血色。
他的呼吸也随之变得平稳了,不再如方才那般紊乱。
当他睁开双眼,看到了九叔的时候,不由怒从心来。
“九叔……这该不会是他们天师府店大欺客,故意给我使绊子,弄的下下签吧?不行,我要检查签筒!”
任老爷气不打一处来,将签筒里的签都抓了出来,逐一验看。
但签筒里的签,跟别处的签并无差异,各种气运的签,一应俱全。
任老爷更怒了。
“真是奇了怪了,别处都能摇出上上签,最不济也是个上签。怎么到了他天师府,就是下下签?真个晦气!”
还好,九叔遇事不慌,迅速稳住了任老爷的心。
“任老爷,你先别着急!听我说,这签虽然有各种说法,但下下签却未必是坏事,说不定就是否极泰来、乱中生序、祸中出福的征兆!”
九叔表情认真,语气笃定。
“这签,究竟该当如何解答,我说了不算。但我知道,这龙虎山里最为出名的小天师,解卦乃是一流,十拿九稳。”
“此话当真?”
任老爷闻言,总算是暂时给稳住了。
他踌躇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吧,一切都听九叔你说的!”
于是,他们二人相互扶持着,踱步走到了一旁负责解签算卦的房间。
当看到团坐在蒲团上的,竟然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时,任老爷刚放下的心,又猛然悬了起来。
“这……难道是这么个小娃娃?”
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这半大的小娃娃,十有**是龙虎山上的小道士,正在这儿练习打坐、早课。
无论如何,他肯定不可能是解签的那一个!
“九叔啊,你说……这龙虎山上,负责解签算卦的,总不能是那个小娃娃吧?”
九叔闻言,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有些事情当真就是不能看表象的,但这其中的玄妙,岂是任老爷这种人能理解的?
况且,这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见九叔迟迟没有回应,任老爷有些诧异,回头看了九叔一眼。
“你怎么不说话?”
九叔沉吟片刻:“任老爷,这位小天师,应该就是负责给香客们解签算卦的那位了。”
闻言,任老爷忍不住惊得瞪圆了双眼。
他满脸惊愕地看着端坐在蒲团上的陈牧,眼中尽是难解之色。
“九叔,你莫要诓我。就这么小的一个娃娃,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道行呢?”
“你带我走了这么九的山路,紧赶慢赶总算是来了这龙虎山天师府,你……我总归不能是专程来见这么个小娃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