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莲花坞浸在琥珀色的光晕里。
码头边的木桩上停着几只倦归的白鹭,见到船只靠岸,扑棱棱地振翅飞起,雪白的羽毛在夕阳中镀上一层金边。
魏无羡第一个跳上岸,赤足踩在熟悉的青石板上,冰凉湿润的触感让他脚趾不自觉地蜷缩。
"当心。"蓝忘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后腰。
魏无羡回头冲他一笑,却见江澄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紫色宗主服的下摆随着步伐翻涌如浪。
"江澄!"魏无羡小跑着追上去,"走那么快做什么?"
江澄头也不回:"饿死了。"声音硬邦邦的,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放慢了些。
穿过曲折的水廊,莲花坞的灯火渐次亮起。
回廊两侧的莲缸里,晚开的睡莲正缓缓合拢花瓣,水面倒映着橘红色的灯笼光影。
魏无羡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抚过一根廊柱——那上面刻着两道歪歪扭扭的划痕,是他们小时候比身高留下的。
"还在啊..."他轻声说,指尖摩挲着那道较矮的刻痕。
江澄不知何时折返回来,站在两步开外:"废话,难道我还特意让人刮了不成?"
月光从廊檐的间隙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魏无羡突然伸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啧,现在我可比你高了。"
"放屁!"江澄一把拍开他的手,"明明一样高!"
蓝忘机站在光影交界处,看着两人像孩童般背对背比身高,嘴角微微上扬。
这时一个年轻的弟子匆匆跑来,见到三人立刻刹住脚步,结结巴巴地行礼:"宗、宗主!魏前辈!含光君!"
江澄瞬间恢复了宗主威仪,皱眉道:"慌什么?"
"金、金小宗主来了,在花厅等您..."
话音未落,远处就传来金凌的喊声:"舅舅!"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年金色的家袍在灯笼下闪闪发亮,却在看到魏无羡时猛地刹住,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大舅舅?!"
魏无羡一个箭步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揉乱了金凌精心束起的发冠:"小阿凌,想不想我啊?"
"谁想你了!"
金凌手忙脚乱地护住头发,脸上却掩不住惊喜,"你不是说要游历半年吗?怎么..."
"还不是你舅舅。"魏无羡朝江澄挤挤眼,"千里迢迢跑去蜀地抓我们回来。"
江澄额角青筋暴起:"胡说什么!我是去..."
"除水祟。"蓝忘机突然接话,神色平静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
金凌狐疑地打量着三人,突然注意到江澄袖口露出的绷带:"舅舅你受伤了?"
"小伤。"江澄迅速把袖子拉好,转头对弟子道,"去准备晚膳,多添两道辣菜。"
顿了顿,又补充,"再温一坛荷风酒。"
魏无羡眼睛一亮,揽住江澄的肩膀:"还是江澄懂我!"
"滚!"江澄甩开他的手,却在对上魏无羡笑眼时微微一怔。
灯笼暖黄的光映在那张脸上,恍惚间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
他别过脸,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先去梳洗,一身汗臭味。"
晚膳摆在临水的凉亭里。
八仙桌上摆满了云梦风味的菜肴:莲藕排骨汤冒着热气,辣炒田螺红艳艳地堆成小山,还有魏无羡最爱的红烧鳝段。
金凌正襟危坐在江澄旁边,眼睛却不住地往魏无羡那边瞟。
"看什么看,吃饭。"江澄夹了块鱼肉放在金凌碗里。
魏无羡已经自顾自地盛了第三碗汤:"阿澄,这汤比师姐做的还鲜!"
"食不言。"江澄瞪他,自己却忍不住解释,"加了干贝和火腿吊味。"
蓝忘机安静地剥着一只虾,动作优雅得像在抚琴。
剥好的虾肉被自然地放进魏无羡碗里,引来金凌一声小小的惊呼。
"含光君还会剥虾?"少年脱口而出。
魏无羡得意地塞进嘴里:"我家蓝湛什么都会~"
江澄冷哼一声,却见蓝忘机又剥了一只,这次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他愣住了,筷子悬在半空。
"江宗主有伤,宜多食鲜物。"蓝忘机淡淡道。
亭子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莲叶摩挲的声音。
魏无羡眨眨眼,突然大笑起来:"蓝湛你偏心!怎么不给我剥第二只?"
金凌看着自家舅舅耳根渐渐泛红,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江澄僵硬地夹起那只虾,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却在对上蓝忘机平静的目光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月已中天。
金凌早被赶去睡觉,凉亭里只剩下三人对酌。
荷风酒的香气混着莲香,熏得魏无羡双颊绯红。
他半个身子都挂在蓝忘机肩上,手里还举着酒杯:"江澄,再喝一杯嘛!"
江澄也喝得不少,眼角泛着红晕,却还强撑着宗主的架子:"...成何体统。"
蓝忘机接过魏无羡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够了。"
"蓝二哥哥管得真严~"魏无羡嘟囔着,却乖乖靠回他怀里,手指绕着蓝忘机的抹额带子打转。
江澄看着这一幕,胸口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曾几何时,喝醉的魏无羡也是这样没骨头似的靠在自己肩上,嘴里嘟囔着"阿澄最好"...
"江澄。"魏无羡突然正经起来,"谢谢你。"
"...什么?"
"护身符。"魏无羡从衣领里掏出那枚紫电玉符,月光下可见其中流转的灵力,"还有...来蜀地找我们。"
江澄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说了是路过。"
魏无羡笑着摇头,突然踉跄着站起来,走到江澄身边坐下。
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江澄耳际:"江澄,我有没有说过..."
"什么?"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魏无羡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江澄的酒杯"当啷"一声落在桌上。
他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酒壶:"...醉了就滚去睡觉!"
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
魏无羡望着他消失在回廊转角,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蓝忘机无声地走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按在他肩上。
"蓝湛。"魏无羡仰头,"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蓝忘机摇头,指尖拂过他微红的眼角:"真心话,何错之有。"
夜风拂过莲塘,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声。
远处传来江澄训斥弟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却莫名让人觉得孤单。
子夜时分,魏无羡从梦中惊醒。
窗外月光如水,蓝忘机不在榻上。
他揉着眼睛起身,发现外间的小几上留了张字条——"夜巡,速归"。
"真是的...大半夜还这么尽职。"魏无羡嘟囔着,却忍不住微笑。他随手披了件外袍,赤足走出房门。
莲花坞的夜格外安静,只有巡夜弟子偶尔的脚步声和远处的蛙鸣。
魏无羡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祠堂前。
烛火从门缝中漏出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金线。
"...这么晚还有人?"他轻轻推开门,看到了跪在蒲团上的紫色背影。
江澄挺直的背影在烛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面前摆着三块牌位,最中间那块"江氏宗主江枫眠"几个字被擦得锃亮。
魏无羡屏住呼吸,听见江澄低哑的声音:
"...父亲,母亲,姐姐。他回来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魏无羡胸口一阵刺痛。
他看见江澄的肩膀微微颤抖,月光照在他发间的银簪上,泛着冷清的光。
魏无羡轻轻退了出去,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他坐在祠堂外的石阶上,仰头望着满天星斗。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装神弄鬼?"江澄的声音依旧冷硬,却带着几分疲惫。
魏无羡拍拍身边的石阶:"来,陪我看会儿星星。"
出乎意料的是,江澄真的坐下了,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
夜风送来莲叶的清香,混着江澄身上淡淡的檀香。
"江澄。"魏无羡突然说,"我梦见师姐了。"
江澄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她问我...过得好不好。"魏无羡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说很好,蓝湛待我很好,江澄也...原谅我了。"
江澄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情绪翻涌:"谁说我..."
"嘘。"魏无羡竖起食指,"听,夜莺在叫。"
确实有夜莺的啼声从莲塘深处传来,清亮婉转。
江澄沉默下来,两人肩并肩坐着,听着夜莺的歌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
"魏无羡。"良久,江澄开口,"当年..."
"我知道。"魏无羡打断他,"我都知道。"
月光下,江澄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光。
他迅速别过脸,起身时衣袂翻飞:"...回去睡觉!"
魏无羡笑着看他走远,突然发现地上落了个东西——是江澄的玉佩。
他捡起来,触手生温,正面刻着九瓣莲纹,背面却刻着一个小小的"婴"字。
"...笨蛋。"魏无羡握紧玉佩,眼眶发热。
天光微熹时,蓝忘机回到客房,发现魏无羡蜷在窗边的软榻上睡着了,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他轻轻将人抱起,却在碰到那个物件时一怔——是江澄从不离身的玉佩。
"蓝湛...?"魏无羡迷迷糊糊地睁眼,"你回来啦..."
蓝忘机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薄被:"嗯。"
魏无羡把玉佩举到他眼前:"你看,我在祠堂外捡到的。"
蓝忘机接过玉佩,指腹抚过那个小小的"婴"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轻轻将玉佩放在枕边:"江宗主很在乎你。"
"我知道。"魏无羡把脸埋进蓝忘机怀里,声音闷闷的,"我就是...太知道了。"
晨光透过窗纱,在地板上画出菱形的光斑。
远处传来弟子晨练的呼喝声,还有江澄标志性的训斥:"没吃饭吗?用点力气!"
魏无羡噗嗤笑出声,抬头时眼里含着泪光:"蓝湛,咱们在莲花坞多住些日子吧?"
蓝忘机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好。"
莲花坞的清晨渐渐热闹起来。
厨房飘出炊烟,码头传来渔歌,九瓣莲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宗主寝殿的窗台上,静静放着一枚失而复得的玉佩,在朝阳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